老板看到温火时很惊讶,但顾不上惊讶,她身上还湿着,就赶紧把她迎进了门。
温火坐在木凳子上,手里捧着老板给她灌得热水杯,看着老板端来一条烤鱼,热腾腾的白气在他们之间升起,他们的模样全都被遮住了。
就好像没有人难过,也没有人因为妻子离世就变得沧桑。
老板给她盛了碗米饭,也不说话。他不会安慰人,而且温火看起来也不要安慰。
温火吃不下,最近她牙疼,胃口不太好,什么都不想吃,吃了也要吐掉,就呆呆地看着烤鱼盘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鱼汤和外边焦、里边葱白的鱼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老板吃了两口也吃不下了,给她热了一杯羊奶,放了糖。
温火一闻到羊奶的味道,又反胃,跑到卫生间吐了。
老板想给她男人打电话,但这一看就是吵架了,那他打过去,不是会辜负她的信任?毕竟她在难过的时候想到了来他这里。
温火从卫生间出来时脸色很差,嘴唇都是白的。
老板已经把羊奶处理掉了,鱼也端走了,还开了窗子透气,可她还是把头盔戴上了,隔绝味道。
然后就是细碎的抽泣声。
她在克制自己,外边雨也大,可老板就是听得很清楚。她在哭,她戴头盔就是要偷偷哭。他还是给她男人发了个消息。她看起来好难过,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沉诚来的时候,温火还戴着头盔,肩膀小幅度地抽动,她身上湿透了,他心疼死了,把带来的大衣给她披上,蹲下来,没立刻摘她的头盔,而是低声问:“回家好吗?”
温火肩膀抽得更厉害了。
沉诚缓缓抱住她,不说话了,就抱着她。
老板看这一幕,全是羡慕,他可再也抱不到他喜欢的女人了。
沉诚一直等到温火情绪好一点,才把她打横抱起,准备离开。
老板送他们到菜园子外,提醒了沉诚一句:“珍惜你可以抱到她的机会,你还有机会,有些人,已经没有了。”
沉诚停顿了一下,没说话,走了。
回家路上,温火坐在副驾驶,继续沉默,沉诚也不开口。外面雨很大,把车都下成了船,里边像是楚门的世界,已经演崩了,只能用无声来完成下面的剧情。
到家,沉诚带温火洗澡,给她放水,亲手给她洗掉身上的雨水,还想洗掉她的难过,但有点难,它们附身在她的表皮,用冰冷的触觉来告诉他它们多顽固。
他把她抱上床,从身后抱住她。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拒绝,以前他们吵架她都是很激烈的反抗,这一次她像极了上一次她离开时。
沉诚抑制不住自己低落的情绪,他跟它们对抗了那么多年,它们似乎总是处于不败之地,强大到哪怕他现在还能够抱到温火,也仍然感到恐惧。
这一夜,雨一直下,他们一直没睡,他们彼此都知道,但谁也没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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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火和沉诚冷战了,沉诚不问,温火不说,这段关系开始朝着散伙的方向发展。
俩人瘦得很快,尤其是温火,她现在东西都不好好吃,吃多少吐多少,沉诚想了很多办法,厨师换了一波又一波,都没改善。
金歌心思细腻,感觉到不对劲,隔叁差五到他们那儿去一趟,看看温火,跟她说话儿。
温火状态太差了,好像又回到失眠治不好的那段时间,经常一个人在夜晚盯着天上看,要不就在高速、山道上骑车,只戴一个头盔。
沉诚担心她,就开车跟在她车后。
金歌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希望他们有什么话都说清楚,这样就算是不能在一起,注定要分开,也好过这样彼此折磨。
沉诚不行,不能,做不到,他不能离开温火,温火也不能离开她,他可以就这样的,他愿意就在这样跟在她身后,他可以保护她……
金歌没办法,不再劝了,陪他一起,保护她。
程措给温火看病,温火也不要,见都不见,程措只能凭着沉诚的描述来判断,她可能是得了抑郁症,毕竟她近来确实太反常了。
只有沉诚知道,她是压抑,难过,他们之间横着粟敌的死,可她却已经离不开他沉诚了。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了,沉诚还在找厨师,聘用金已经高过米其林叁星主厨。
厨师自信满满地做了一顿爽口晚餐,温火只看了一眼就到卫生间吐了。
沉诚半个月都没大声说话,就怕让温火方反感,可这一顿饭都做不到让她满意,他生气了,他发了脾气,厨师被吓到了。
秘书近来被沉诚的医生告诉了他的病情,他很能理解沉诚为什么会这样,但也有在送厨师离开时给人家道歉。
不是他做得不好,是沉诚生病了,他现在的情绪脆弱得像张纸。
厨师愣住,一下子体谅了,连着叹气:“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难处,他们夫妻看起来好痛苦。”
秘书听到这话,也没忍住,湿了眼眶。
他跟沉诚那么多年,才知道他的病情,他一个人抗了那么久,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房间里,沉诚摁了摁心口,平和地呼吸,确定自己可以好好说话了,才走向卫生间,走到温火跟前,蹲下来,去牵她的手。
温火撑不住了,眼泪像雨,啪嗒啪嗒掉在马桶里。
沉诚搂住她肩膀,叫她的名字:“火火。”
温火真的撑不住了,转过身来,把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出来:“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沉诚不说话。
温火挣开他的手:“你别装死,你现在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沉诚不是不说,是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他的病在温火知道粟敌的死跟他有关后,就急转而下,他已经不能好好表达自己了。
他很多时候不说都不是他的意愿,是抑郁在控制着他,而他不想让温火知道,就只能沉默。
温火站起来,抹抹眼泪:“你不是很牛逼吗?你不是只手遮天吗?你现在怎么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你说啊!能不能像你犯罪时那样,把你干过什么都说出来?”
沉诚呼吸困难了,心跳加速,很快,是他以往没有的心率。
温火冷笑,不强求了,眉眼是决绝:“好。好。明年清明记得给我上坟。沉诚。”
她要走,她一定要走,哪怕再也不睡了,也一定要走,她转身就走。
沉诚已经没力气追上去了,在温火离开时,像一条被抽走顶梁柱的攀云大殿,轰然倒塌,重重摔在地上,铁青的脸色预示他对生命的绝望。
温火跑进电梯,眼泪一路飙洒,她拼命摁数字键,逃离的欲望那么明确,可偏偏手不听使唤,怎么都摁不对楼层。她又气又急,再度崩溃,仰着头,号啕大哭。
电梯门终于合上了。
她靠着电梯内壁,缓缓滑向地面,哭成一个泪人,这个世界不会好了吧?肯定不会好了,都死了吧?全都一起死吧,她可以第一个死,活着真没劲。可她现在不能死啊。
电梯到了,门开了,她看着等电梯的住户,他们也看着她,对她的狼狈模样很是担心,主动询问:“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温火突然很怕走出这道门,就这样,她没下电梯,又跟着电梯里的人上了楼。
别人问她:“你去哪层?我给你摁。”
她看着按键盘上熟悉的数字,却说不出口。
这时有住户认出了她,帮她摁了她家的楼层号:“你是沉老师的太太吧?”
沉老师的太太。温火心真疼,她没法答,答不出来,到楼层后匆匆下了电梯,返回家里,找到沉诚,他像个死人一样坐在地上,没有半分他从前的精致。
她走过去,蹲下来,许久,她慢慢摸到他的手,攥住:“沉老师。”
沉诚看着她,她回来了,他应该开心的,可他开心不起来,抑郁已经彻底覆盖住他。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心魔,当心魔成功占据他的身体,他就没了自己的思想和反抗的能力。
温火眼泪掉不停了,她很小声地问他:“你说,好不好?”
沉诚不能。
温火尝试着抱他:“沉老师,你告诉我,你说我就信,你告诉我。”
沉诚做不到。
温火去亲他的嘴唇,眼睛,眼泪都掉在他脸上:“无论真相是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都让它过去,好不好?只要你说……”
沉诚想说话,可他说不出,他只能看着温火难过下去。
温火心要碎成渣了,为什么到这种时候了,她连粟敌的死都不管了,他都不能说一句话呢?这么难吗?只要他说话,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她缓慢地站起来,慢慢往后退,她也不愿意再说话了。
沉诚眼泪在眼眶,他没哭过,没有,他现在想哭都哭不出来,就这么看着温火一步一步离开他。
门关上,温火攥紧了手里的车钥匙,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准备回加拿大,说她逃避也好,没出息也好,她不想留在这里了。
但就在出电梯门的时候,她还是像是被撕裂一样,感觉满身都是口子,然后蘸了盐,从里到外,连细胞都仿佛连上了痛感神经。
她越发艰难地往外走,撕裂感一步比一步强烈,要她离开沉诚,几乎就是要她去死。
她好不容易走到车前,却怎么都发动不了,直到过路人告诉她,她压根没插钥匙,她也不听,还坚持着开始的动作。
路人看她精神不太正常,不管了。
温火打不着车,扭头看一楼大厅,沉诚没有追出来,她眼泪更凶了。这一次,她终于发动了车子,骑出门,上了路,过了两个红绿灯。
她不知道她在路上骑了多久,但这条路的路灯样式都没变,她就返回去了。
她不能离开沉诚。
他不说,她就不要他说了,不就是妥协吗?她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粟敌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爱沉诚,沉诚最重要。
她赶回去,跑上楼,她要给他一个拥抱,她要道歉,这段时间他好难,她要搂着他的腰、在他怀里睡觉,她要嫁给他,要把自己写进他户口簿……
可当她进了家门,见到的,却是一个躺在血泊中的早已经闭上眼睛的沉诚。
她愣了叁秒,大叫出声:“啊——”
她跑过去,摔倒,爬起来,慌乱地抱起他,怕弄疼他,又怕他再也不知道疼,疯了一样喊他名字,疯了一样打电话,怎么都摁不到数字,也点不开通讯录,好不容易打出去,电话接通,她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的世界被死亡填满,她再不能理智、冷静地表达。
电话挂断,她等不及,就背起沉诚,往跑走。
她小小的身板是怎么承受住沉诚一个大男人的重量的,她也不知道,但就是把他背起来了。
出了门她大喊,把邻居喊出来,她一个劲儿给人鞠躬,哪怕身上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沉诚,哪怕她每一次鞠躬都有可能再也直不起来,也重复这个动作,“求求你救救我丈夫!求求你!求求你!”
邻居当然会救,夫妻两个,一个帮忙抬人,一个去楼下开车。
去医院的路上,温火一直搂着沉诚,帮他止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似乎还有死神的召唤。她跟沉诚好像就要到这儿了。
邻居怕温火想不开,毕竟她的状态没比昏迷的沉诚好多少,就一直劝她。
他们说这种意外每天都在上演,但不会有人因为这种意外离开。
温火没告诉他们,沉诚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