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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评语倒是写得倒是极谨慎。
    郑归音慢慢读着:
    三代之古史官采民风,录歌吟,备天子听民之意。劝谕天子敬民奉天。
    由此而成三代之治。
    三代采风而成诗,孔子修之成诗三百,郁郁乎文哉?后至汉以赋为盛,至唐时以诗为盛,至本朝以词为盛,皆是一代之作。南渡前,词以士人词为元首,用 词雅丽,表人情之沉郁顿挫,南渡后到如今,词心又是一变,渐渐以白字村语写田园之趣。谓为田园词,佳作频出。天下文人皓首穷经,捻须断经,求一佳句,惜田园词也渐入尾声乎?
    近一二年来,词人皆各出巧思,以求新意。此作二郎神本为唐时旧词牌,翻新却以戏曲入词,是词乎?是戏曲乎?庄周梦蝶,焉知不是此身本为蝶乎?
    臣直学士赵若愚,忝列侍从,奉旨采选贺春之词。于正月初十辰时,燃灯于学士院后书房,收录此词藏于宫档,以效古史官采风之意。
    【白话翻译,上古夏商周时代的史官们,会到民间采风,收集民歌,以广开言路,让天子听到百姓的心声,了解民意。上古天子因为能遵从民意,敬畏天意,所以有了三代之治。】
    【而这些民间采风就是诗的原形,孔子把这些采风诗整理后就成了四书五经时的《诗三百》。学问文章由此而大盛。从上古三代到汉朝,民歌渐渐没落,汉朝以汉赋文最出色,到唐代的时候,诗人辈出,唐诗蔚为盛状,到了我朝宋代,写词人却是比写诗人出色,我朝有出色的词,就像是唐代有最出色的诗。】
    这一篇文章果然被抄出来,落到了县学,太学里的士子们手里,便是武学里也有人抄录。郑抱虎在武学里读书,就看到舍友们在念着文章,说是学士院里的抄出来的贺春诗还有附档的评语,正是赵若愚这一篇,他们继续读下去,赵学士写的就是:
    “近一两年,我们临安城渐渐开始流行用市井白话和乡村人的口语来写词,形成了田园词。二郎神这首词,却又有了新的不同,是用戏曲杂剧的腔调写词。”
    郑抱虎一听就知道,这一定是说她二姐写的《二郎神》了。
    而赵若愚写的评语,在家里就明着向二妹说过,问他道:“我看这首词的时候,不禁迷惑,这是词呢还是戏曲呢?”她二姐陪笑着,最近特别不敢得罪赵若愚,赵若愚看她那小心翼翼地样子,也不和他玩笑了,就叹道:“我以为是词,但也许就像是庄周梦蝶,你写的是新样儿的戏曲吧?”
    郑二娘子猛点头,明摆着就是顺杆子爬,一嘴地自吹:“对!就是新样儿,若愚哥哥,你想想,我在北边听金人的宫调,在南边听南曲,还有母亲、父亲与兄长们都喜欢 诗词,你们都爱,我自然也要爱的。”
    郑抱虎想着二姐这样说,他自己却是看不出这词有什么好。估计这些士子们也不 太看得出来,但赵若愚的评语写了一大篇,似乎也不是胡说八道,反是有了些慎重之意,郑三朗就听到有士子小声议论,赵大人这评语有不详之意。
    “哪里有?”立时有赵若愚的拥泵来质疑,“全是一副忠国之心。你看他最后怎么结的,臣赵若愚,奉命在新春的时候选择出贺春的好诗词,看到二郎神这首词,决定把它选入,存进宫档。臣这样做,是效仿古礼,学习三代时史官们采风选民歌,让天子听到民意的意思。”读完后,又问,“这不是忠国之心吗?”
    一时间附合的人多,七嘴八舌,可见得赵若愚在士林里清望之高。
    别的士子偶尔有什么意见,不好再说。
    郑抱虎去找卢一冰,因为他在教谕房里改作业,他便在廊上等,隐约听得公房里似乎有几位教谕,似乎也在悄声议论着道:
    “你们也学诗经,虽然不在太学里教授 ,但赵学士这评语,意思是说,春秋时有诗三百,汉朝时有汉赋,唐朝时有唐诗,皆是一代之文学。本朝有词曲。”
    “这不是很对,我朝上承西周,汉唐之脉,正是炎黄正统。”
    “但本朝既有了词,怎么他又说这这首二郎神是新意?这其中的意思——”
    说话人也很小心,没把赵若愚这评语里有亡国之音说出来。
    “二郎神历来是水师里司战争之神仙,许是因为战事吧?”
    “罢了,他是赵姓宗亲,哪里又会胡说。”
    “难不成还是赵氏灭了赵氏?”
    “罢了,他们宗亲前阵子还饿死了不少。”
    “正是呢,所以他这评语里才有了悲伤之意……”
    【注】赵若愚这段语语是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意思。暗示着元曲已经出现,宋代的统治走向没落。让赵若愚写这个暗示,是因为多年后宗亲因为海商提供的钱保证了衣食温饱,大数量地科举参政,挤占普通士人上升的通道。个人认为这是宋代灭亡的原因之一。
    郑归音看完这一篇,眼珠子呆滞着,觉得赵若愚这是在夸她吗?应该是吧?
    这字迹一看的确是赵若愚的。不会错,但这是在 说她写的是民歌,不是正经的词作吧?这还是亲戚干哥哥,她一直在拍马屁,还讨好赵若愚的外室云奴娘子来着,但换来的这评语,她怎么看着有点不怎么靠谱?
    “怎么了?”挽迟笑瞥着郑二娘,郑归音犹犹豫豫道:“小女不太能写词,这首二郎神,小女是凑数。和杨词人春贴子、上好钧窑斗笠瓷器四件一套。这三件贺春礼一并呈上来。《二郎神》献进了英雪殿给娘娘,小女就是表个心意——”说到这里,她偷窥张娘娘的脸色,似乎没见娘娘嫌她写得丢脸,她才放心道:“其他两件,杨词人的春贴并瓷器,小女请云才人献给了陛下,本来是因为女真国使来了……”
    “既是有这样多的心眼,还担心什么?”挽迟丢给她一句,把这春词贴子盒子关上,重又转身放到书柜上。郑归音有些可惜,还想抄一份评语带回去给郑锦文看看,一起商量商量呢。
    好在,赵若愚是张玉蛾的干儿子,少不了还要来家里蹭饭,她可以当面请教,想到这里,郑归音的喜色才敢泛上脸面,她琢磨着,赵若愚还是在委婉地夸她吧?
    这二郎神的词作要是传到选女里,她不是一百名选女,也一样会有诗名!
    她很是佩服自己的深谋远虑,呆会回了甘园,就要去找程若幽打听打听,看睦卢十七娘是不是听到风声了。当然,她更不能忘记张娘娘的提携,娘娘把她从第一百名踢到了二百五十名,让她倒霉透了,她完全不在乎的,也没有在背后怀疑娘娘公报私仇的,娘娘办得一点也没有错!
    她正要委婉把这一番感激之情禀告张妃,张德妃却持笔负手,左袖纳于腰后,吩咐道:“把方才丢掉的拿回来罢。”
    半湖连忙上前,把拾起的废纸团子捋开,铺在书桌一角。还是《金刚经》上那一句,“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张德妃提笔,终于在空白的白藤纸上写下一首唐时的古诗:
    “……真言了无得,妄迹世所逐。遗言冀有冥,缮性何由熟?”
    【白话翻译:佛经上的真言,我并没有真正领悟,我和世人一样,追求着虚幻的功名荣华。佛祖留下的话,我希望有朝一日得其真意,我的修身养性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圆满呢?唐诗——柳宗元】
    这一段话入眼,郑归音在心底改颜相向,心有戚戚地看了张妃一眼,但凡是失宠的都会背诗,张娘娘也一样!但郑归音觉得自己还是差了一筹,她以前失宠就喜欢背白发宫女在,寂寞宫花红这类的宫怨诗,或者嚷嚷着要披发入海做女道士去!但人家张德妃却不一样,娘娘惦记着,越是失宠越要修身养性呢。
    “郑娘子,可有在家中写字?”张妃突然开口。
    “回娘娘,小女家中有一座书法阁子,家中父母兄弟每日都在家中练习。尤其,小女听说甘老档也写得一笔好字。”
    她端重施礼,谨慎地回答,张德妃似乎满意,微微一笑,郑归音连忙还多嘴说一句:“小女听说前唐吏部择取进士时,讲究身,言,书、文四理,以此四字为择人之理。”
    旁边挽迟看了看她,接了一句:“宫中十年一次的内宫试,选内人时也承习了此身言书文四理。”
    郑归音暗暗心喜,知道挽迟内人在帮她呢,果然,张妃点头之余,顺口便笑对郑归音道:“你在殿中省中打听清楚了?这就好。所谓身与言,不过是指考生的身形容貌与言语谈吐,考官当然是要在意的。”
    “是,小女以为,以此四理选人与外朝选官何异?别没有区别。男子相貌谈吐重要,女子的相貌谈吐就不重要了?而书之一字,就是笔迹书法,最后,文之一字就是看小女的文章写得通不通了。”
    “你明白就好。”张妃果然满意。
    郑归音瞅瞅半湖手中重新捧上的墨砚,西泠手中捧着的乌瓷香炉,娘娘的字当然是极出色的,郑归音寻思着,这就是娘娘在告诉她,书法是极要紧的。
    否则娘娘今天让她站着看她写书法是为了什么?她自家在家练书法是为了什么?和张妃一样打发时候修身养性吗?当然不是!
    郑归音觉得自己的性格可好了,又聪明又机灵又谦虚又大方,尤其是最擅长一日三省吾身,绝不自满,绝不会得意忘形。所以她哪里需要修身养性,完全不用的,她这样完美无缺,练习书法就是为了参选时不要因为字迹不够好,直接被比下去了。
    因为郑归音不时地插话说笑,张妃的神色舒畅了三分。
    德妃凝视着自己写下的那四句“真言了无得”的古诗句,突然又抬眼递笔道:“闲来无事,你何不也写两句?让本宫看看你近来可有进益?”
    “是,娘娘。”她当然不会扫兴,也不便直接接德妃的笔,这书房中只有三位宫人侍候。除了挽迟,就是半湖和西冷。郑归音陪笑绕到了半湖的身边,从她那一面往书桌上看了看雕花笔架子,取了架子里最普通的翠竹细笔,又沾了沾半湖手中的香墨砚台。
    挽迟上前,在紫檀桌面上再铺了一张白藤纸,郑归音陪笑:“劳动内人了。”说罢,点头哈腰一脸恭敬地上前,提笔倒是从容也写了两句诗: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唐,刘禹锡】
    哧的一声,张德妃难得失态而笑,她本来单袖负手看着郑归音写字,见到这两句不禁就笑了道:“瑞珠宫中可没有桃花。”
    郑归音笑道:“娘娘何妨做刘郎?”
    挽迟见到张妃换颜而笑,暗暗放心,难得地给了郑归音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连半湖也看出来,郑归音写的这两句是唐时刘梦得所作,与张德妃写的那四句柳宗元之诗,竟然是暗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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