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女连福婚事早已定了,是平阳府一带的儒素之家,陆家独子陆观神。
小女连仪不是正室所出,婚事难定下。
这一年春,有个叫谢行羯的男人,挑了几箱子聘礼,说是来报恩,也来求娶。
数年前,谢行羯还是个小乞丐,饿得只剩下一口气,有人往他身上扔了半张饼,他靠这撑过来,才走到现在的地位,所以报恩来了。
他以身报恩,求娶的是当年扔他身上半张饼的人,连家小女连仪。
谢行羯来势汹汹,连家却不同意这门婚事。
谢行羯是何人,他靠着万贯家财,上下打点官员,入了漕帮,不过半年功夫,杀得上面无人,自个儿做了龙头,将一岸的漕运生意尽抓在手里。
谢行羯有个阴毒恶癖,专门以玩弄无辜女子为乐,每日必要一名鲜嫩幼小的处子,压在床帐中肆意蹂躏,玩弄出了人命,发妻都给他收拾屁股。
送女儿嫁进谢家,就是推到火坑,要被邻居戳脊梁骨骂。
谢行羯不管连家不同意,趁连家老爷去西域经商没回,只剩孤儿寡母在家中,强行交换庚辰帖,又把连家围起来,不让里头人出入一步,告官府也没用,他后台正是贪婪的官府。
最后,谢行羯发话了,半月后来接新娘,不管死活。
连仪闹了一场没有结果,不闹了,剩下还有十日,日日到嫡母凤氏膝前尽孝。
这日,谢家管事送来一个描金箱笼,里头装满绫罗珠宝,立在庭院里,脸上堆笑,“这是咱们老爷早年从西域楼兰古国里摸来的宝贝,件件价值连城,全让奴才拿来孝敬了。”
连仪叫了两个婆子,抬到凤氏屋里。
凤氏娘家富庶,扫了一眼箱笼,还算高兴,叫婆子抬去库房,对连仪道:“放心就是了,你比旁人多唤我几声阿娘,性子乖巧,我心也多偏向你。”
凤氏话里话外,都透露对另一个女儿的不满,连仪殷殷勤勤替凤氏捏肩捶腿,“阿娘待我最好啦。”
连仪嘴上这么说,心下暗暗鄙夷。
凤氏当年也只是一个姨娘,爱慕连奉安,执意要嫁她做妾,一年后生了个大胖儿子庭哥儿,就被扶正了,仗着正室身份作威作福,肆意揉捏两个女儿。
对两个便宜女儿,凤氏撒手不管,但看到连奉安偏宠阿福,冷落了自己生的儿子,越发对阿福苛待了起来,恨不得早打发阿福出家门,永远别回来了。
现在连仪想出替嫁的法儿,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成全。
连仪从正屋出来,笑容散去了,“这当口儿,姐姐应该醒了,去瞧瞧吧。”
阿福三日前大病了一场,今早上才醒来,身子还病恹恹的,房中飘着一股苦涩的药味,连仪一进屋,正闻到药味里有一股酒香,清冽干净,只觉得好闻。
外人只当是屋里的熏香,鲜少人知道连大小姐有一个怪癖,打小一沾酒,身上就有香味,只要往她药里放一点酒,就知道她有没有乖乖吃药了。
就见半垂半掩的纱帐前,隐约半躺着一抹倩影,连仪欲拿团扇挑开帐子,床上的娇人儿先一步挑开来了,露出一张芙蓉小脸,水汪汪的眼儿,“我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你来了。”
阿福半倚在床边说话,只穿了件小衣,露出一片白滑肌肤,刚醒来的缘故,嗓音略哑,面容消瘦。
连仪顺势半边身子坐下,“姐姐身上酒香气这么浓,又偷偷饮酒了?”
细儿笑道:“范大夫说药里掺点枸杞子酒,咱们小姐身子骨就不那么软,过几日,就能下床走动,倒不必每日窝在屋里,受这潮气。”
虎儿打趣道:“现在好了,只要一嗅屋里有没有酒香味,就知道小姐今日有没有喝药。”
连仪心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眉心一跳,她疑心病重,总觉得替嫁一事会泄露风声,倘若让姐姐知道了,不会乖乖吃药,这样一来全盘计划岂不落空,这才想出在药里下酒的法子试探。
连仪见阿福犹在病中昏沉沉的,不打扰回去了,才敢弯一下唇角。
看来那软骨药起了大效果,只要再喂上几日,把姐姐喂成一个没骨头的人,成亲那日,只能任由旁人摆布。
待入了洞房,姐姐那柔顺娇媚的模样儿,谢行羯怎么会不爱。
到那时,他只会忙谢不迭,谢连家送去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哪里还恼替嫁一事。
原来连仪认清婚事退不了后,越想越不甘,经人挑拨,才生出替嫁的大胆心思,左思右想,没人比阿福更合适了,阿福是她亲姐姐,又生的貌美,谢行羯会很满意的,连仪打定了主意,日日到凤氏面前尽心尽孝,自然真不是出于一腔孝心,而是哄凤氏做她同谋。
哄好凤氏,连仪专门对付阿福。
现在看来,阿福被傻傻蒙在鼓里,更不用对付了。
等阿福嫁进谢家那日,连仪就顶了亲姐姐的名儿,嫁入陆家,陆家知道了也不会揭发,陆公子亲口说过,他更喜欢楚楚可怜的她,不是姿色甚妖的姐姐。
想起陆公子,连仪心里滚过一丝羞涩的甜蜜。
那样清和温润的翩翩公子,谁不爱慕。
日后她不但要做陆家主母,还要做状元郎夫人,风光一辈子。
……
这边房中安静,闲人屏退,细儿挨到床前,“您为何要瞒二小姐?”
阿福并没有喝后厨送来的药,只饮了一点酒,等酒香气飘满屋子时,连仪就来了,嗅到酒味只当她喝了药,自然打消了疑心。
细儿虽不知这里头猫腻,但发现了小姐醒来后人有点儿古怪,究竟哪里古怪,她说不上来,当下见小姐卧在被中,衣襟散开,露出半片桃红色肚兜,衬得肌肤白嫩嫩的,她不疾不徐,缓缓道出一声,“那碗药吃了,要害死人。”
声音轻落地,却令人悚然,两个丫鬟怔住,虎儿呸一声道:“小姐您好好儿,不许说这等子傻话。”
阿福听了这话,缓缓睁开眼,仍是一双盈盈动人的秋波,却已冷了。
她重生了。
三日前,她大病一场睁眼醒来,身上没有被利剑贯穿的剧痛,而是喉咙发干,身体绵软无力,脉搏在有力地跳动,她就知道了,她重生了。
但这事太惊世骇俗了,她花了整整三日来消化。
前世,阿福如现在一样小病了不见好,到了连仪出嫁那日,身子就像被抽去骨头,提不起一点劲,丫鬟被迷晕,凤氏身边两个粗壮婆子架着她上花轿。
到那一刻,阿福仍只当是凤氏的主意,从未想过乖巧可怜的妹妹。
因为在她面前,连仪从来只说谢行羯的好话儿,说她多么爱慕那男子,从不透露心中深藏的厌恶。
后来阿福也没嫁入谢家,花轿半路被康王一班护卫劫去了,在王府里苦闷闷待了半年,忽有一日,从丫鬟嘴里听说那陆家公子,陆观神娶了连家长女。
又过一年半载,听说陆观神考上状元,本朝最年轻俊朗的一位状元郎,一日游街走马观花,引得公主春心荡漾,那陆状元却道家中已有糟糠妻,也只守爱妻小宝。
糟糠之妻不下堂,一时引为美谈。
到此,阿福恍然大悟。
好一出李代桃僵。
她那个乳名叫小宝的亲妹妹,自幼伏在她膝上,仰起楚楚可怜的一张小脸,轻唤一声姐姐,叫人心软。
却暗藏蛇蝎祸心,伙同嫡母,顶了她连福的名儿,嫁入陆家,做那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夫人。
而她最后被人陷害,奸污惨死。
阿福手垂在胸口,温热的手心贴住衣衫下的心口。
那里在跳动,一下又一下,仿佛还带着被利剑刺穿的剧痛,贯穿肢骸。
她的确活过来了。
但只是活着,怎么能够。
还不够啊。
至今她耳畔犹萦绕那句,“连氏与护卫通奸,奉王爷命令,就地斩杀!”
一字一句,心骨俱冷。
幸好这都是前世的事,她现在活在第二世,一切尚未发生,康王府她不会入,谢行羯更不会嫁。
她要让有些人活该有报应。
阿福向细儿招手,“你去做一件事,害我那恶鬼自然出来了。”
阿福昏了三日,现在虽然醒了,身子还好得不利索,她这人打小就这样,一旦生起病特别爱粘人,连奉安在家,她黏着他,现在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丫鬟们怕她伤心,都不太说仔细,阿福看上去也不知道,只一味歪缠连仪。
连仪为了看住阿福,耐着性子每日陪着,时日一久,她喉咙有些发痒,也过了些寒气,但仍日日到凤氏跟前尽孝,毕竟不是骨肉相连的亲母女,怕凤氏临时变卦,这日却被婆子拦下,凤氏怕她也过了病气,传染给庭哥儿。
连仪忍着怨气回去,丫鬟杨柳叨叨了一路,尽说凤氏的坏话,听得她头疼,却不加阻拦,这时候见细儿过来了,幽灯下,细儿悄然靠近,“大小姐这几日吃药,越发觉得药味古怪,今儿叫奴婢叫了个鼻子灵的丫头闻闻,对照范大夫开的单子,多出了一味药,二小姐您瞧,写在了这上面。”细儿拿出一卷纸,“不知道这一张纸,值几个价。”
连仪没想到还是露了破绽,原先她是怕的,但现在听细儿一说,暗暗讥笑,阿爹不在,没人庇护姐姐,事情败露真捅到凤氏面前又如何,没有人会站在姐姐这边,最后只能做一只替嫁的小羔羊。
连仪现在不想节外生枝,“五十两银是死物,岂能买你忠心,我要你往后供我驱使,谢家送来那箱楼兰聘礼,件件价值连城,随你挑一件儿。”说罢吩咐杨柳将她带去库房,心下越发觉得自己英明。
谢家送来那一大台描金箱笼就压在库房,凤氏不屑一顾,如今倒成了她笼络人心的手段。
杨柳办完差事回来,“那贱人胃口挺大,挑来挑去,把箱子翻了几遍,最后挑了样儿玉镯子,用帕儿裹怀里,任谁看不出来,奴婢又按照您吩咐,叫她多选几样,昭显您笼络之心,她似乎也不好意思了,只拿了样小巧之物,叫什么大象……”
“纸拿回来了没有?”连仪不耐烦听,那些奇珍异宝送她不心疼,日后总会回到她手里。
杨柳连忙从怀里掏出来,连仪卷在烛火里,看着它慢慢燃烧殆尽。
杨柳疑惑道:“小姐收拢细儿做什么?”
“阿爹一向偏袒姐姐,到时候需要姐姐身边的丫鬟出来作证,虎儿太莽了,细儿正合适,就让她亲口告诉阿爹,不是我替了姐姐的名儿,而是姐姐看中了谢行羯,不顾女儿家颜面,死活要嫁去。”
到那时,阿福成了谢行羯的禁脔,出不来半步,是非黑白,还不是由她捏了算。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