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何人,来者有份,食毕统统另有一吊铜钱。
纵使秋寒霜重,宾客仍络绎不绝,场面热闹豪奢,令人咋舌。
有好事者,询其缘由,旁人告曰秦家小姐有妊已三月余,家主喜不自胜,特设酒宴大飨惠友高邻,以上慰已故泰山,下祈母子平安。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妒羡艷慕之余,便成了街头巷尾里,众人们茶余饭后的好几日谈资。
知晓袅袅怀妊是八月初,彼时二人竟罕见地生了点龃龉。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袅袅从小畏热苦夏,最怕伏天,一到六月,衣裳恨不能只挑紧要的穿。
一人在卧房时便屏退婢女,光着脚丫,仅在小衣外松松着件宽袖轻纱衫子,露出白生生的小胳膊和两条细腿。
初时被殷瀛洲撞见,袅袅羞得无地自容。
礼教风化虽有松动,但天再热,女孩子也不允许穿得这般少。
殷瀛洲未多说甚麽,只弹了下她的脑门儿,要她小心被旁人窥去。
他既默许,袅袅索性不要脸皮,衫子也不穿了,抱着竹夫人歪在竹席上,热得只想效仿城外静月庵里的姑子,铰了头发图个省事凉快。
自入伏后,袅袅一直恹恹的,身子乏力,精神亦不济,还吐了好几回。
而殷瀛洲越发忙碌,常一整日也不回府,便只当她是过了暑气,并未太在意。
袅袅乐得没人管,餐餐以粥应付,要么一碗冰酪再吃点水果了事。
这日殷瀛洲好容易腾出点空闲,午食见她只吃几口便搁下筷子,长眉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下。
身边婢女已知小姐习惯,极有眼色地摆上了一碗冰酪。
袅袅乐颠颠地刚挖了一勺送到口中,便听到身旁男人喜怒难辨的声音:“我不回府,你天天就吃这个?”
后背一凉,袅袅顿觉大事不妙。
“说话。”殷瀛洲语气毫无起伏,不紧不慢地又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
袅袅偏爱江南鲜甜口味,一桌子盘碟里全是水乡菜色,却没动几下。
他无需疾言厉色,神情仅是淡淡的,已足以压得袅袅喘不上气。
此时的殷瀛洲,竟有几分幼时爹爹发怒训斥她的架势。
袅袅心虚得几要将脸埋入碗中,就是不吱声。
“呵。”
她无声抵抗,殷瀛洲见状轻嗤一声,搁下竹筷,一指侍立一旁的婢女春杏,“你说。”
春杏无法,低头期期艾艾地回禀了一遍。
殷瀛洲道:“给她撤下去。”
“去告诉厨房,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给你家小姐做这些。”
真真是晴天霹雳。
袅袅怒瞪殷瀛洲,他恰好也与她对视,竟还唇一勾,冷硬的眉眼瞬间奇异地柔和些许,似笑非笑地开口,却不是对她:“春杏。”
碗被拿走了,殷瀛洲手一抬,剩下的婢女也全遣了出去。
二人一时无话,袅袅莫奈何,只得随意再吃了几口,殷瀛洲倒不再勉强她,食毕自去了书房。
袅袅心里闷着事,午觉起了依然气儿不顺。
这口气终于在听春杏说,殷瀛洲吩咐了,从今往后不许吃冰西瓜时,变成了抑止不住的怒火。
袅袅进书房时,殷瀛洲仍坐于书案后看账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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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也未抬头,脑子里还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账目。
起先,他尚能平心静气地同她说话,但一向乖顺的小媳妇儿不依不饶,左一个蛮匪强横欺负人,右一个草莽之徒不讲理,还说嫁了人,连吃甚麽都无法做主,倒不如一个人来得清静自在。
殷瀛洲正被一摞账簿弄得头大如斗,新铺子不日开张,却有同行暗地里使绊子,一大堆迫在眉睫的麻烦亟需解决,兼秋老虎威力不减,烈阳当空,一丝云絮也无,窗外纹风不动,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吱儿哇乱叫,心浮气躁下摔笔与她吵了几句。
袅袅说不过他,一旋身,气咻咻跑回卧房,门一关,一头扑进被子里,先是默默流泪哭也不肯出声,却不想越哭越是委屈,竟至大放悲声,泣下如雨。
笔尖颤了颤,一滴墨渍在纸上渐渐晕开,留下难看的黑印。
殷瀛洲盯着好久也未翻一页的账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终是搁笔起身,转去了后厨。
他沉下脸的样子委实可怕,冷冷的,疏离又漠然,眼底不含任何情绪,幽静漆黑,深不可测的冰海寒潭一般,无情极了。
当他对她不假辞色,仿佛弃若敝屣时,才知他是如何宠着护着,捧她于掌心。
前后之别,宛如天壤云泥。
哭得狠了,胸口一阵烦闷,顶得益发难受。
要是,要是他不来哄她,她便要沉瓶折簪,当真与他和离了。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袅袅暗自一惊。
她怎么能这样想?
……无非是笃定他喜欢她,丢不开手,她有恃无恐,才敢肆无忌惮。
殷瀛洲未假婢女,端着碗步履匆匆,边摇头苦笑。
适才逞一时口舌之利,三言两语将她气哭,他亦追悔莫及。
她年纪小,而他将近而立,竟也沉不住气。
于哄她这件事上,他早已熟烂,他的小媳妇儿心软又爱娇,眼泪要掉不掉地看他时,能生生将他的心肠揉搓稀碎。
不出所料,她果然哭得眼睛也红了,听见他推门进来,立刻背过身去,留给他个后脑勺。
殷瀛洲将碗放在旁边小几上,在榻边坐定,笑着去揉她小脸:“心肝儿还恼我呢?”
袅袅余怒未消,一偏身,尽量离他遠遠的,“谁是你的心肝儿?……你这坏胚一肚子黑水,心肝早浸得黑透了!你的心肝,我可当不起。”
他混账无良之极,就会床上捡好听的诓骗她,哄着迫着要她摆出种种不堪姿势,供他淫玩,由他作践,大抵男人贪恋的就仅是这具身子而已。
何况世间男子多薄幸,从来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从前他得不到,定是百爪挠心地日夜惦记,现下弄到手了,滋味尝遍,也就乏善可陈,宝珠变成鱼眼珠,白月光变成饭渣子,连嚼过的鸡肋都不如,徒增厌烦。
袅袅既悲且怨,深恨自己耽于情爱泥足深陷,自厌自耻到只想去爹爹和娘的灵前狠狠大哭一场。
殷瀛洲触了个冷钉子,浑不在意地一笑。
即便她不给他好脸色,他光对着她已心满意足。
“当的起,当的起,我恨不能将你时时揣心窝里,可不就是我的心肝儿麽?”他觍颜凑过来,紧着小心哄道:“要不要喝莲子羹?我多加了你爱的龙眼。”
袅袅抽抽搭搭地转身,睁着两只肿如桃核的兔子眼睛,嗓子也哑了:“你还来招惹我做甚?殷瀛洲,你大可不必丧声歪气的,好没意思。倘若你腻了我,趁早讲明和离,省得碍了你的眼。你另娶位可心的,我……我也好再去嫁人。”
碗在桌子上重重一磕,几滴汤泼溅了出来。
殷瀛洲一把钳紧她两只手腕,发狠扯至身前,黑漆漆的一双眼似伤人亦伤己的利刃,直直逼视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碴子:“甚麽和离?!谁要和离?!我看你是大白天里发痴梦!”
他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暴戾,手劲大得袅袅腕骨似要断裂。
袅袅吓得呼吸一滞,眼泪也掉出几滴。
殷瀛洲怒极反笑,几乎一字一顿:“谁敢娶你,老子就先玩烂你的屄,再剁了他鸡巴塞他屁眼里!”
殷瀛洲自回京后,也如清流名士一般做派,品茶观画,逗鸟赏花,谈玄论道,他自嘲这叫附庸风雅,骨子里仍是村汉莽夫叫花子,可毕竟修身养气,已多时未听他说乡野粗俗之语。
此番乍闻,便分外好笑。
尤其是,他今日为衬白玉冠簪,衣裳少见的换了竹月色,峨冠博带,峻立如松,行止间萧萧肃肃,英秀绝伦,春夜新柳蟾宫谪仙也似,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清贵公子风范,可一张嘴,却与山野村夫毫无二致。
反差之大,更叫人忍俊不禁。
他明明是大动肝火,一脸凌厉如锋的怒意,眉宇间尽是阴鸷戾气,袅袅却禁不住“扑哧”笑了一声,蹙眉往后缩:“你握疼我了。”
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轻轻巧巧一笑,便能提着他的心肝肚肺在烈火冰原里来回走一遭。
掌他生死,吹灰不费,到底是他甘作她裙下之臣。
雷霆之怒转瞬消弭无形。
殷瀛洲松了手,改捏她脸颊:“想再嫁人,等我死了吧!”
又似想到滑稽之事,嗤嗤讽笑:“至于牌位麽……我是你的先夫,后首那位若是个死在你前头的短命鬼,为免混淆,就只得屈尊写个先二夫了。”
先二夫?难为他能想出这么损人的称呼来!
盛气凌人的嘴脸实在可恨。
袅袅拍掉他的手,心里已原谅他,却娇气地撅嘴:“世上比我温柔貌美的好女子多的是,你何苦非要我不可呢?”含情带怨地睨他一眼,“整日介对着我,想必腻歪得很。要不我也如卖药材的崔家夫人,替夫君张罗几位通房侍妾?江南金粉北地胭脂,桃红柳绿各有千秋,不知夫君喜欢哪个?莺莺燕燕荤的素的凑上十几桌马吊,也好显出我的贤惠大度来。再者,夫君你亦曾浮浪醉卧美人膝,千金豪掷为一笑,如今只我一个,未免委屈了夫君。”
他说一句,她倒有十车醋汁子拧出来的话头回敬。
哥哥也不叫了,口口声声都是夫君,怕是心里打翻了一水缸的山西老陈醋,偏要装出从容无事云淡风轻。
早先在薄刀岭,她坐在他膝上娇娇地缠问,不着寸缕任他疼爱的女孩儿太过可爱,他一时头昏说漏几句,彼时还暗自庆幸她面色如常,以为就此揭过,原是在这儿等着他。
殷瀛洲拭去她眼角的泪,服软般无奈叹一口气:“那些荒唐事都是在你之前,你就别拿话刺我了。谁叫我就好你这一口,旁人自然是给你提鞋都不配。”
“总归都是小的不是,小姐大人有大量,且忍耐些个,莫要同我一般见识,凑合跟着我罢……汤要凉了,不如小姐赏脸尝尝?”
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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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瀛洲失笑,舀了一匙,看她慢慢喝下,伸手将她湿漉漉的鬓发拂开,嗓音沉沉,“日后生气,打骂我也好,只不许再说和离这种狠心话……我与你,是要一直在一处的。”
他说得缓慢而坚决,每一字每一句都重得像砸在她心底。
袅袅喉咙一哽,堵得不像话,刚要开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水样秽物全吐在了殷瀛洲胸前。
眼前又闪出几颗金色小星星,耳朵里嗡嗡响,紧接着一黑,袅袅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