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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铁在城市中心的脚下穿梭,韶芍拉着顾旋躲在角落里,在人群和墙壁之间架成一个三角区。风声呼号着掠过,地下隧道里的凉意如同冰冷的生理盐水被注射到人的血管里。
    转弯的时候有人踩了韶芍的脚,她一低头,发现是一个细窄的轮子。
    “抱歉。”
    一声柔和的男音传来,她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了声音主人的视线。他坐在轮椅上,宽大的白衬衫把整个人兜起来,面容苍白带笑,如同清凉的江边晚风。那人左眼角下有一颗很小的黑痣,眉眼弯起来那粒痣也晃动一下,泪一样忽地要落下来。
    “没关系。”韶芍笑了笑,朝他摆摆手。
    顾旋攀着她的胳膊探头看过去,那人正摇着轮椅在人群中缓慢行进,低头笑着给让路的人道歉。地铁里的人口密度太大了,人们仿佛是粘稠的蜂蜜,他们挪着脚跟避让,让出的空隙在男人的轮椅后面瞬间又合上了。
    “那人长得真好看。”顾旋意犹未尽地望着男人消失的地方,尽管那人已经被人群淹没了。韶芍点头,表示认同。
    “你和哥哥长得也好看。你长得像妈妈,我要是也像妈妈就好了。”顾旋叹了口气,手指遗憾地摸上了自己的鼻梁。
    她模样随了顾和军七分像,鼻子有些矮塌,小时候因为戴牙套导致后来颧骨外弓,太阳穴也有些凹陷了,怎样看都不如哥哥姐姐精致。她是从小看着韶芍的脸长大的,儿时对于美和丑还没有流入大众审美,可随着年龄增长,顾旋不自觉地就把自己和韶芍作比较,被外界无心的评论压得越来越自卑。
    家里已经有姐姐和妈妈了,人们从来都直夸她可爱乖巧,顾旋没听过有人称呼自己漂亮。
    “有时候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韶芍看着矮自己一头的小家伙耷拉了耳朵,微笑着揉了一把她的脑壳:“别老盯着自己的缺点看,多看看你漂亮的地方。”
    “比如呢?”顾旋打不起来精神,外貌一直是自己的心病,她动过整容的念头,韶顾媛倒是觉得无所谓,可惜被顾和军一票否决了。脸上动刀子要慎重,她爸爸的原话,嘟哝得她脑仁都疼了。
    “你的腿型很漂亮,鼻梁太高了容易显得凶气,矮矮的就很温和。”韶芍歪着头看她,这话她说了无数次了,可这是顾旋自己的心结,只能等她自己不再纠结这些事情了才能抚平。
    “唉……”顾旋还想在说什么,可地铁已经到了站。人们纷纷往门口攒动,她被挤得一个踉跄,差点就从韶芍身边滑走了。
    顾和军的私人公寓离地铁站很近,附近就是商场。顾旋没怎么来过,她就只知道她爸工作忙的时候回来这儿住,离公司比较近,出行都很方便。
    当然都是男人的托词,韶芍一脚迈进小区大门,心里嘲讽地笑了一下。若是顾旋知道了她爸爸在这儿干的龌龊事情,还会像现在一样看他么?
    电梯升降,韶芍望着楼下的街景有些恍惚。她的肚子仿佛悬空了一样,下坠感中带着微弱的抽痛。顾旋跑上前去开门,她看着小姑娘欢愉的身影,如同看见黑白电影0.5倍速地倒放,她嘴巴张张合合,钥匙插进转孔里扭动。咔、嚓。
    门开了。
    “有人吗?爸!”顾旋站在玄关试探性地喊了两下,屋里一片寂静。家里没人。
    “你怎么不进来?”她一转头看见韶芍还站在门外愣神,秀气的眉头一皱,有点奇怪。
    “嗯?啊,噢。”
    韶芍猛地从低速运行的错觉里回神,时间像飞行器穿梭带来的幻影,把她又抽离回了现实世界。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左脚迈进去,右脚也迈进去。
    再重新打量这个家时,韶芍发现原来的摆设几乎没怎么变。十来年,家具都被磨旧了,壁橱换了新,沙发还是老样子,暗红色的布艺套装,顶上是白色贝克串成的圆形吊灯,开关一打开,落灰的贝壳会把黄光交叠起来,若是晚上拉好了床帘,整个客厅都被浸润在稠油一样的灯光中,她就溺死在这棕榈油里。
    顾旋踢了拖鞋跳上沙发,伸手打开了电视。聒噪的声浪一下子裹住韶芍,顾旋盯着电视画面痴笑,看也不看她,道:“我看会儿电视,你去找东西吧。”
    雪白的小腿,刺眼的红。韶芍被这景象猛地扎了一下,胃里的恶心涌了上来。她慌忙瞥开了眼睛,右手挡着眼快步走进书房。
    若是她没记错,录像带应该被放在这儿了——书桌的第二个抽屉,她也是在无意间窥见的这个秘密。
    锁孔安静如子宫里的胎儿,狭小地卧在上面。韶芍一皱眉,顾旋只有进门的钥匙,上锁的抽屉她打不开。
    她就知道,顾和军敢把这些定时炸弹放在家里,就不可能让她这么轻易地拿了去。
    韶芍翻了剩余的所有抽屉,全都是一些无用的物件,手铐、鞭子、藤条……他喜欢这些,被他捉来的小孩都要被喜欢这些。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书架上放了一串小型的钥匙,和柜子上的锁孔差不多大小,韶芍拿起来试了一边,没有一把能开这个锁。
    柜子上的书也被她翻了一遍,零零散散地堆在旁边。隔壁聒噪的电视声音隔着墙传来,是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还有女孩的吵闹……挠得她心烦意乱.
    “在哪儿呢?”韶芍气急,把手边的一摞书从桌子上全推掉,哗啦啦散了一地。她看了一眼那个紧闭的抽屉,一脚踹在上面。敦实的书桌震得她脚底发麻,桌子被踹得偏离了一点,桌底下面的陈旧的棉絮飘了出来,随着女人动作带起的微风吹起。
    门把转了两下,门外的综艺还在大声播报,好像是什么恐怖整蛊,尖叫声和观众的笑声一并传来,闷闷的,像蒙在鼓里的刀。
    “小旋?”韶芍头也没抬,弓着身子敲抽屉:“你爸把书桌抽屉的钥匙放在哪儿了?”
    “在卧室。”
    一声男音,韶芍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棉布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来窸窣声响。身后的人越来越近了,韶芍的背僵硬,头转不过去。
    “我猜着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东西。”顾和军轻笑了一声,缓步绕过韶芍。男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小钥匙,银色的,还贴着磨旧的标签。他伸手转了两下,喀、嗒,抽屉就打开了。
    一沓光盘,安静地叠放在暗色的抽屉里。阳光照在盘面上,反射出来七彩的柔光。
    “走吧,去客厅坐坐。”
    顾和军拿着光盘走到了门口,回身看见韶芍还愣在原地,笑着叹了一口气。那双眼睛仍然温和,像看所有的人一样面容和蔼,没人会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是强奸犯。
    “一点都没变。”他看着韶芍笑,眼里柔光如同三月的春风下午四点的暖阳,如同猪肉铺子里肥白的油脂和砧板上带沫子的血浆。
    “还是个懦弱漂亮的小废物,小乖,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纤细的身影在阳光下狠厉地抖了一下,她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对方只是看了她一眼,散漫地摇摇头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
    客厅里的电视被关上了,屋子里一瞬间陷入沉寂。她听见外面模糊的倒水的声音,肚子一瘪想要呕吐,但吐不出来的。这感觉她太久违了,蛰伏了十来年都没能消除干净。
    韶芍隔着墙盯向客厅的方向,大约有十来秒,她嘴角也抽了一下,和顾和军的笑容有3三分像。都是嘲讽的一个人,不会有太大区别。
    她低头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抽屉,抬脚,没有犹豫地走出了书房。
    “坐。“顾和军还在沏茶,滚烫的水把茶叶冲起来,被子里的清水立马就浑浊了。他努了努下巴,点着旁边的空沙发示意她。
    “你原本就在家?”韶芍看见男人身上还穿着家居服,眉头厌恶地皱了起来:“顾旋呢?”
    “我让她买东西去了。”顾和军轻笑,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韶芍,对方漠然不动,他也不气,嘴角笑笑把杯子收回来。手肘压在膝盖上,他呷了一口热水:“我在家让你失望了?”
    韶芍不愿意答话,顾和军也不在意。他放了水杯,仰身靠在沙发背椅上,看向韶芍:“说说,怎么突然对自己的录像带感兴趣了?”
    韶芍又犯恶心了,她嗤笑了一声,瞥向顾和军,男人坐在沙发上,她只看见了一摊放错位置的垃圾。
    “你告不动我,小乖。都做了律师了,还不明白么?”
    昏暗的屋子,他让她坐在沙发上,难得一次没有动手。小女孩哭,他抽了张纸巾递给她,耐心地如同普通的父亲。
    [你想打官司,可以。但是小乖,规则是人定的,从一开始就有私心。它可以托起来一部分人,也会压住一部分人,我在规则的上面,你长大就明白了。]
    手指甲戳进了肉里,掌心被她掐出来四个月牙。她瞄了一眼光盘,上面被黑色的记号笔标注着日期。韶芍顿了顿,抬眼看向顾和军:“迟早会在法庭见面。”
    男人笑得有些无奈,还算是个耐心的恶人,对吧,但小姑娘要撞破南墙,他能拉得住么?
    顾和军把光盘推给韶芍,厚厚的一沓,伸手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想拿便拿去,但只有一个条件,离你妹妹远一点。”
    “你身边最近不太平,别把旋旋扯进去。”
    韶芍的目光沉了一下:“和那些组织有联系的是你,最能威胁到顾旋安全的人是你。”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顾和军挺意外:“梁裕告诉你的?”
    对方没回答,他也不再追问:“719孤儿案,感兴趣的话自己去查查。那群警察最近风声鹤唳的,怀疑我倒是情有可原,但是你为什么牵扯进去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顾和军揉了一下眉心,背驼起来更显老态了:“你不该来山城见我。”
    “爸——”
    顾和军还打算说下去,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了。顾旋拎着一兜鸡蛋在玄关处换鞋,看见韶芍也在客厅,愣了一下:“姐……”
    她被顾和军赶去买鸡蛋了,她爸爸只说有话要和她姐单独说,她走的时候也没来及通知韶芍。客厅的气氛不太对,姐姐是又和爸爸生气了么?
    “回来了?”顾和军看向顾旋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都皱得松软柔和。“中午留下来吃饭么?我让阿姨过来做点吃的。”
    顾旋有一小段时间没见到顾和军了,他最近忙工作,根本来不及看她。是故她刚想答应,又转及想到韶芍,扬起的笑就僵在了脸上:“还是算啦,我和姐姐回舅舅家吃饭。”
    “也好。”顾和军点头,“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再好好陪你。”
    男人说完便看向韶芍,目光里有送客的意味了。他一向谨慎,风头浪尖不比平时,更何况韶芍在他这儿也过期了。
    韶芍巴不得赶紧离开,她随手把光盘揣进包里,走到门口时又想起来文风和夏鸣来。
    “你记不记得有个叫夏鸣的女孩?”
    顾和军已经转身朝着卧室走去了,闻声一顿,他转身,看着韶芍有些莫名其妙:“谁?”
    “夏鸣,有没有她的录像记录?”关于录像带的事情顾和军已经摊牌了,她也不想再绕弯子:“夏鸣的录像,我也要拿走。”
    顾和军愣了一下,垂着眼皮想了一会,道:“我也不是谁都录像,没这个人的。”
    他看韶芍眉头微攒,又补充了一句:“也就留了你一个人的,剩下的都销毁了。没这个人,不然就是我忘了。”
    “什么录像?有我的吗?”顾旋在一旁嚷嚷,她听两个人说话云里雾里的,一句都不明白。
    “没有。”顾和军笑笑,道:“你姐姐小时候生病,就诊记录。不早了,我还有工作,你赶紧跟你姐回去。”
    顾旋有些失望,娇惯归娇惯,但她爸严肃起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发怵的。
    韶芍一刻都不想多呆,早顾旋一步就站在电梯口了。她现在脑子里很乱,犹豫着要不要给文风说一下。顾和军方才说话的模样不像撒谎,要么是真的没录,要么是录了已经销毁了。
    “姐!舅妈说让我们早点回去,她……”
    顾旋在一边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韶芍从包里摸出来手机,拨通了文风的号码。
    “姐,你给谁打电话呢!我和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嘛……”
    嘟、嘟、嘟……
    “嗯,听见了,这就回去。”她应着,走出电梯。
    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走出单元门的一瞬间,阳光万箭射来。韶芍被刺得睁不开眼,耳边的传讯声还在循环。顾旋扯着她的胳膊往前走,天上地下一片白金茫茫,她像被冲进了漩涡里一样万物旋转。
    可这个号码,她明明拨通过。
    韶芍挣开顾旋的手,停在原地。手机里的一条短信提示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个陌生号码,她伸手点开,背脊瞬间就凉了。
    [夏鸣是假的,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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