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正不雅地翹著長腿,聚精會神地盯著牆上超大型的寬螢幕液晶電視。
色彩鮮豔的螢幕上,戴著墨鏡女子的一頭紅髮更是顯得絢爛奪目,即使失了血色的唇瓣與臉孔替她的豔色增添了一絲狼狽,她在鏡頭前依舊是美得驚人。
大批的媒體記者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群般包圍著她與她手上牽著的,戴著過大棒球帽的小男孩。
『麗茲小姐,請問妳大費周章地設計了這樣的騙局,目的是什麼?流川集團嗎?』
『麗茲小姐,妳編造了這樣的謊言是出於自己的本意,還是背後還有主使者呢?』
『麗茲小姐,那位收受妳賄賂的醫師跟妳私底下是什麼關係?小孩的生父是誰?』
『……』
記者們練就一身金剛不壞的本事,不但問題腥羶不忌,甚至還擅長快速行走中固定麥克風的本事—不管怎麼推擠移動,不管女子怎麼左閃右躲,麥克風都能穩穩地固定在她面前,想甩也甩不掉。
女子抿著唇不答,只『喀啦喀啦』的高跟鞋聲更為響亮,交替得也更為頻繁—她加快了行走速度想甩開有如漩渦一般的記者潮,卻是徒勞無功……層出不窮的問題就像如同背後靈般跟著她的記者般,不斷不斷地冒出來。
精美的臉孔微微泛紅,不知是羞是怒—長腿交替得更為起勁,倒忘了自己手邊還帶著一個矮矮短短,根本走不快的孩子。
只見那短短的雙腿半跑半踉蹌,跟隨得十分吃力,幾乎可以說是被拖著走……然後,小男孩一個左腿絆到右腿,整個人面朝下,呈『大』字型地摔倒在地。
隨之滾離的棒球帽很快地淹沒在數十雙穿著西裝褲及短裙的長腿中,不知去向。
令在場記者們傻眼的是,紅髮女子只稍稍頓了頓腳步,垂下頭望了撲倒的小男孩一眼—連攙扶的打算也無,『喀啦喀啦』的高跟鞋聲極為順暢地揚長而去。
有一部份的記者投給小男孩一個憐憫的眼神,隨之追隨著女子的身影而去;而有一部份記者則是看不過去地留在原地,蹲下來察看小男孩的情況……場面瞬間變得有些混亂,而這些全都被攝影機忠實地記錄了下來。
金色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小小的,黑色的頭顱。
『小弟弟,你沒事吧?』
『站得起來嗎?』
好幾隻厚實的大手伸在半空中,準備攙扶那小小的人兒,小男孩卻在這時,緩緩地,自地上爬了起來……過長的瀏海再加上他低垂著的頸子,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容—當然電視台也早幫未成年的孩子打上了馬賽克—但就那拍攝得到的部分看來,他的皮膚很白,骨架很小,整個身型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個頭好壯壯的五歲小男生。
只見他無視伸在他面前的數十隻援手,搖搖晃晃地站直身,默默地拍掉手上、身上的沙土,然後,不發一語地,朝著女子離去的方向踉踉蹌蹌地邁開腳步。
攝影機還特別拉近焦距,往小男孩的腿部方向拍—只見他雙腳的膝蓋都已磨破了皮,隱隱滲出的血珠在白皙的皮膚上看來很是明顯,更讓人覺得怵目驚心。
金眸瞳仁一縮,劍眉皺起—正欲再觀察那小男孩,眼前的電視畫面突然一黑。
櫻木迅速轉過頭—
甫沐浴完,黑髮甚至還滴著水,赤裸著上半身,下著一條簡單的泛白牛仔褲—流川一手拎著浴巾擦著半濕的髮,另一手~則執著遙控器,平舉在半空中。
打斷他看電視的元兇是誰,非常顯而易見。
櫻唇撇了撇—對這冰山面癱的傢伙,他已經連生氣都有點提不起勁。
「沒禮貌的傢伙。」他朝黑髮男子扮了個鬼臉,語氣是慵懶多過於真正的責難。
流川表情未變,只若有似無地聳了聳肩,極其自然地走至他身旁,與對方一起,肩併著肩坐在床上。自黑色髮梢滴下的水珠順著重力非常剛好地滴落在紅髮男子土氣的西裝外套上—櫻木面露嫌惡,毫不客氣地一掌推向對方的肩~
不知是流川早有準備,還是櫻木沒用上十成力—赤裸的白皙臂膀仍然緊挨著黑色過時的西裝,繼續滴落大大小小的水珠。
「喂……」覺得對方故意得有點討人厭的櫻木開始磨起牙,流川淡漠的問句卻冷不防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電視上,有什麼特別的嗎?」平板的,乍聽之下平凡無奇的問句,那雙難得灼然的黑眼卻透露了主人的認真與在意—櫻木心中一動~
這笨狐狸是在試探他~對這整件事的看法……嗎……?
事情發生至今—包括中間他很有骨氣地逃跑,再很孬地被抓回來—死狐狸從來沒開口問過他到底相不相信這整件事的真實性,而~他原本也以為,以對方跟他如出一轍的高傲性子和死硬脾氣,只要他認定自己是對的,就斷然不會做出要求別人相信這樣有損面子的事情—會相信的就是會相信,不相信的,解釋再多也沒用~他敢賭死狐狸一定在心裡這麼想。
沒想到,其實這傢伙……還是會在意的嘛~!
他一面像是抓住了對方什麼把柄似地在心裡竊笑著,一面隨口應道:「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
小男孩低著頭,緩緩地自地上爬起來的畫面不知為何,突然閃過他的腦海,也讓他未竟的話語哽在喉中。過了許久,他才在黑髮男子轉為疑惑的注視下遲疑地開口:
「狐狸……呃……我在想……那個……」
過長瀏海下的黑眸微微瞇起—以他對這隻野猴子的了解,通常他講話會這麼坑坑疤疤的,要嘛就是有求於人,要嘛就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果然,櫻木在用了一大堆毫無意義,嗯嗯啊啊的語助詞之後,終於決定講到重點—
「我……是在想說……那個孩子啊……」
「我拒絕。」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的三個字,打斷了紅髮男子小心翼翼的鋪陳—櫻木老大不爽地皺起眉。
「本天才的話還沒說完耶!」你是在拒絕個什麼勁啊!
沒有溫度的黑眸冷冷地對上岩漿湧動的金眸,紅唇輕啟:「你想說什麼?領養?是嗎?」
怒火自金色的眼瞳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議。
「你怎麼……」知道?!
儘管櫻木已經反應迅速地捂住嘴,沒讓露了餡的自白脫口而出,但他那見鬼般的驚訝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流川撇撇唇,不屑回答這種侮辱他智商的問題。
他認識這白癡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這傢伙的心軟和濫情他又怎會摸不透—更何況,對方胳臂向外彎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他一、點~也不驚訝。他半自嘲地想。
櫻木皺了皺臉,不想讀懂對方的表情來貶損自己。他不服地質問:「為什麼不能?!那女人根本就不關心那孩子!」他無法想像,會有人這樣丟下自己的親骨肉自顧自地走開,就好像在告訴那孩子:這場官司失敗了,你的利用價值也消失了……他只要一回想到那畫面就覺得難以忍受!
無波的黑眸以著同等的強勢回視對方。
「然後呢?領養他,給他你覺得更好的生活?你真的覺得離開自己的親生母親對那傢伙來講是更好的生活嗎?」他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而且是句句都切中要害,直駁得櫻木一陣語塞。
「可是……」一片好意被貶損得一文不值的紅髮男子仍試圖替自己的立場辯駁—可惜,才說了兩個字又再度被截斷話尾。
「況且,」平板的語調卻是字字鏗鏘有力。「說不定對那孩子來說,他恨我們都來不及呢~你以為他真的會感激你的領養嗎?」
櫻木一陣怔忡。
恨?他從來沒朝這方面去想……可是,事實上,他與狐狸兩個人正是害那孩子的母親沒辦法達成心願的罪魁禍首—不管那心願有多扭曲,對孩子來說,母親的希望他自然是看在眼裡的,那麼……
俊朗的臉孔扭曲了一下,沒逃過流川的眼。
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終究是抑不住心憐地緩下語氣,探手揉了揉對方亂翹的紅髮。
「別管他們,也別為他們心情不好了,好嗎?」你可不可以……多想想我。你知不知道,當你為了那對母子傷神的時候,心疼的是我;當你為了那孩子與我怒目相向的時候,委屈的也是我……他想著。
難得閃神的他因為手腕被一把扣住才猛然回神—櫻木不知何時,抓住了他在他頭上揉撫的大掌,臉上是難得的嚴肅。
流川皺了皺眉。
「又怎麼了?」希望不要又是跟那對母子有關係的話題,不然的話,他不排除明天就施加壓力給各家報社不准再報導相關消息,也不准再出現相關的新聞畫面!
認真異常的金眸灼灼地盯視著對方,櫻唇卻是緊閉了許久,才終於低低地開口:「你這呆子。」
流川微微挑起眉,原先的疑惑在消化了一秒鐘之後立即被恍然取代—他聳聳肩。
「事實證明我這麼做可以趕走許多想半路認爸爸的小孩。」他半譏誚半玩笑地說,櫻木的臉上卻沒有笑意。
「你……是什麼時候去……」他抓下頭上白皙的手掌,垂下眼看似認真地研究對方的掌紋,神色中卻不難看出他的緊張與不自在。
相對於他,身為當事人的流川倒顯得落落大方。
「進NBA沒多久。」紅唇簡潔有力地吐出這四個字,並不意外地看見紅色頭顱『虎』地抬起,不可置信地瞪視著自己。
「咦?!!」過度震驚讓櫻木失聲驚叫,然後才後知後覺地輕咳了咳,稍稍收斂了音量。「可、可是~那時候……你根本、你根本……」他覺得這時間點簡直不可思議、弔詭到極點,偏偏又不知該怎麼把所有的不尋常點一次表達出來—結果就是僵在那裡吹鬍子瞪眼睛。
流川倒是替他極為順暢地接續下去: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不知道你有沒有愛上其他人,不知道我們還算不算在一起……」他只略略使勁,就掙開紅髮男子因呆愕而放鬆的抓握—白皙的手掌反客為主地包覆住蜜色的大掌。
黑眸因過往的回憶而淺淺地掠過一絲痛楚,卻在看向對方時又轉為滿盈的溫柔。
「但是~無所謂。」五指收攏,他牢牢地抓握住今生只能屬於他的太陽。「我早說過了,我只要你。我對我自己身上流的血沒有太多的感情,對流著我的血的孩子也沒有太多期待,所以~」他再次聳了聳肩當作結論。
那時候的他,大概是極端地想著:如果找得到對方,他們不需要孩子;就算找不到對方,他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分給『孩子』這種生物吧~
他把這一生所能付出的所有感情全給了一個人,完全沒有多餘的一絲絲情感可以分給別人—就算是親如家人他也不見得會多投去幾個關愛的眼神。
他自負聰明冷靜一世,卻偏偏栽在這種完全不給自己留後路的愚蠢愛情上—一直追著對方跑,死也要綁著對方,死也要對方一起陷入……這種感情背後的強大動力是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