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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垂下眼,咬着嘴里的吸管,一点点将塑料杯捏扁,没有接话。
    司机这条线路不知开了多久,自然知道“民优护理院”是什么地方。说得好听些是倡导姑息治疗的专业护理医院,说白了不过是收容恶性肿瘤病患等死的临终关怀医院。
    我妈得的是淋巴癌,一年前体检发现的,检查出来就是晚期。
    那时我还有一年就要出狱,她原本来得很勤,每次都要跟我畅想出狱后的美好生活半天,连以后我结婚一三五她带孩子,二四六女方家带这种没影的事都想好了。突然不来了,我就觉得不对。
    后来我妈一个朋友来看我,起先还瞒着,只说我妈盲肠炎住院了,短时间来不了。
    坐了那么多年牢,别的没学会,看人脸色我却拿手,她那表情我一看就知道盲肠炎什么都是瞎扯淡的。果然,再三追问下她说了实话。
    面对陌生的癌症名,我愣了好半天,连我妈那个朋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当天傍晚,我趁着自由活动的间隙去图书馆借了两本医学方面的书,花了一周生生啃完,最终遗憾的发现——我妈得的是绝症,除非耶和华降临这片大地给我妈打个金手指补丁,不然她该是没救了。
    了解情况后,我倒也没有多大的悲痛,只是很麻木,整日浑浑噩噩,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发梦。
    那之后没几天,我一直打不通的电话终于打通了,我妈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她没事,让我不要担心她。
    “你得的是癌,你以为你说没事就能没事吗?”至亲生病我却不能陪在左右,这一点让我十分懊恼。
    我妈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截然不同,不再故作轻松。
    “我这边几张银行卡密码都改成了你的生日,万一我有事,你别忘了把钱转出来。这个病基本无可能治愈,虽然我接受了医生保守治疗的方案,但我知道这也只是尽可能延长我的生命而已。”
    不久前她还在与我畅想未来,如今却留起了遗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存折的摆放位置,家里房本的所在,甚至她死后落葬的一些基本程序步骤。
    最后她说:“儿子,我会努力撑到你出狱,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那时的心情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也不愿再回想,只记得麻木过后……就是惊人的剧痛。
    我妈说到做到,果然硬气地撑到我出狱,连预言她只有半年好活的医生都觉得稀奇。但她终究没能和我一起回家,她身体状况太差,在我出狱前不久便被送进了民优护理院。
    用医生的话说,那里条件好、设施佳,可以让病人更有尊严更舒适的离开这个世界。
    护理院地处郊区,环境优美,今天又是大晴天,住院楼显得格外窗明几净,浅色的大理石地砖上光可鉴人,干净地简直可以在上面打滚。
    拎着给我妈带的煎饼馃子进到病房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好像没人睡过。我疑惑地看了眼病床上写的名字,林湘萍,是我妈没错。
    心中升起浓浓不安,怕我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正想去找人,病房门口传来声音。
    “阿枫啊,来啦……”
    一转身,见我妈好好的被护工搀着正往里走,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这才回到原位。
    “一大早这是去哪了?”我忙过去帮着一起将我妈扶到了床上。
    “看天气好,出去走走。”
    她现在病气缠身,皮肤不好,人也瘦了,任谁看到都不会觉得她好看,但照顾她的护工却总是跟我说,林老师是她遇见过的最有气质的临终病人。
    其实叫我说,只是要强而已。
    我妈要了一辈子的强,最怕人看到她落魄狼狈的一面,就算是身为她的儿子我,也很少看到她失态的样子。
    唯一一次,是我当年案件宣判,法官报出“十年”这个数字时,她骤然起身,呼吸急促,脸色阴沉的恐怖。
    我以为她会大骂我丢尽她的脸,或者干脆朝我头上狠狠掷来一只鞋。
    可她什么也没说,两腮紧绷着,只是反手给了坐在她身旁的盛珉鸥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耳光响到甚至法官都被吓得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下,鲜红的巴掌印停留在盛珉鸥英俊的面孔上,好似柔腻仙美的白瓷瓶子被无端画上了一道丑陋的红痕,突兀刺目。
    法警将我带离庭上,我一路注视着我妈,也忍不住去看盛珉鸥。
    他垂着眼,不言不语,没有在意我妈给他的那记巴掌,也没有回应我的目光。
    人群各自起身,有序离场。我妈红着眼圈逆着人流走向我,哪怕被法警拦住也想多看我一眼。
    盛珉鸥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时我以为他是不敢面对我,自责于自己在这件事里的疏忽,后来发现我真是太单纯了。
    能同时除掉两个讨厌的对象,他那时坐在旁听席上该是多么痛快愉悦,又怎么会在意我妈那不痛不痒的一记巴掌?
    他不看我,也不是被我妈打得魂魄离体,只是怕看我一眼,就忍不住泄出眼底的快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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