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医院。”一路上一言不发的郑蘅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情绪已经濒临失控:“我爸妈都在医院里等我回去。”
“刚刚我爸打电话过来说,伯父临时带着伯母去了江南,现在已经到了那边。”
顾林之把她的安全带寄好,轻轻按住她止不住颤抖的肩膀:“你先回家休息一会儿,不然身体会吃不消。”
他见她毫无反应,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郑父的电话,递到她耳边:“你用我的手机,给伯父打一个电话,就该放心一些。”
郑蘅抬起头,一把接过了电话,屏幕上显示父亲已经接通。
“小顾,阿蘅回来了吗?”那边传来了郑父疲惫关切的声音。
“爸,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妈妈她还好吗?”郑蘅双眼干涸,眼睛里的血丝织成细细麻麻的密网。
“你妈妈没事,回来了就好,以后不要再乱跑了,你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又遇到了什么坏人,一辈子就毁了知不知道?”
郑父一改往日的严厉,温声细语地劝慰女儿:“我跟你妈妈都没什么大事,就是担心你,你回来了就好。”
“我想跟妈妈说会话。”父亲这样温和的态度让她更为害怕,她宁愿他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
“你妈妈在睡觉,等她醒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郑父掐掉了电话,把手机放到一边,替熟睡的妻子又添了一层被子。
他一个人站在窗边,窗外草长莺飞,红花绿柳,一草一木都氤氲着无限的生机。春风微拂,吹进一阵带着江南风韵的花香。妻子在这样明媚和煦的春光中恬静安睡,他突然后悔没有早一点而带她回来。
尽管那么多个医生众口一致的结论和妻子日益枯竭的身体让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郑父还是把平生所有能想到的神佛都跪拜了一遍,盼她能在她朝思暮想的故乡里,再多活一些岁月。
郑蘅回到家里,姑姑们陪她吃了一顿饭,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后,就各自忙碌,回了自己家里。
送走了两个姑姑,她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到了床上,阖眼前她设了一个闹钟,才安心地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闹钟响过无数遍,她皆未曾听见,她在一片漆黑里站起身来,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眼睛也如泰山压顶搬沉重难明。
她没力气打开床头的灯,看了一眼手机,眼睛被光亮灼痛,母亲并未给她打过电话。
郑蘅在网上买了明天一早的机票,准备直接飞到外祖父家里。
订完票后她又趴回了床上,揉着疼痛酸涩的双眼,脑海里浮现了陆沉的脸。
在机场的时候她没好好把话说清楚,现在,他应该比自己还要歉疚。
他曾经那么多次提到想跟她要一个孩子,想跟她快点结婚,她以为他只是心急。
直到她被拘留了整整十五天,他却以为她故意同他失联。她才发现,原来他的心里始终小心翼翼,始终没有完全放下当年被她突然抛弃的痛苦。
她以为解释清楚了那些误会,就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可是她忽而明白,就算当年是因为别的原因,过去的那些伤害,始终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这一次,她又对他做了相同的事情。
他应该很恨她吧?
她自己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她的冲动无知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这段天南地北的爱情,她也不知道如何再去支撑。
她不能给他完完整整的爱情,不能给他朝朝暮暮的陪伴,甚至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时间,一个可以结束一切狼藉好好跟他在一起的时间。
他那样的人,不应该是这样为她痛苦纠结地活着,不应该跟着她一起承受家里的那些苦难,也不应该被这样一段摇摇欲坠的感情牵绊着。
如今闹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无论如何再也不会让她去找他了,母亲奄奄一息的身体,她根本再也无暇顾及他的感受,她也,根本配不上他的等待。
没有实实在在的陪伴,一切矢志不渝的口头承诺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她唯愿他好,拥有幸福安稳的人生,深夜下班后,回到家里时,能有人为他执灯。
她已经,没有资格再成为那样的人。
她没办法再离开年迈的父母,也不能再忤逆他们的意愿。
“陆沉,你再等我几年,我知道你已经等了我七年,你问我什么时候能跟你结婚,我也不知道,你且等下去,反正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虽然我除了对你的爱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对了,我可以给你一个对你百般刁难的父亲,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你爱我,就应该接下我的这一家人。你爱我,就应该一个人守在南方的那座城市,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想我,当然,我更希望你直接辞职过来,我都为你辞职了,你总该也为我这样。”
她轻声笑了笑,一个人躺在床上,慢慢肆无忌惮起来,笑得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
父亲直接带母亲回了故土,郑蘅知道,她也许很快就要失去妈妈了。
她再难笑出声来,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只僵直着身体,在静谧的夜里凝成一截枯木。
那天夜里,母亲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郑蘅接了电话,忍着心里的哀恸,用温情柔和的语气同她说了几句话。
“阿蘅,我很好,我回了你姥姥家以后,头脑都清醒很多,整个人也精神不少,江南的山水很美,你爸爸今天白天带我去了很多地方。”
“妈,我买了机票,明天去找你们。”
“不用了,阿蘅,我们过几天就回来。”
“自从你出生以后,我跟你爸爸就再也没好好地享受过二人世界,所以,你让我们两个好好地在这里待几天,重温一下年轻时候的那些美好。”
“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为了我你都几个月没有去上班了,记得注意安全,别再发生那种事情。”
“妈……”
“妈妈不会有事的,妈妈在这里过得很开心,想好好地把这儿的美景都记在心里。”
郑蘅放下电话,偷偷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
“爸爸,我明天一个人去江南,不会打扰你们,但是,如果妈妈身体有什么不适,你记得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赶到你们身边。”
郑父看了一眼手机,把坐在轮椅上捂着额头的妻子抱回了床上,喂她吃了镇痛药,看着她缓缓平复下来的脸色,难过地出声问她道:“为什么不让阿蘅过来?”
“我现在这个样子,太难看了,不想再吓到她。”
郑母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两只眼睛全都已经失明,左耳也因为肿瘤的压迫而失去听觉,郑父在岳丈的院子里栽满了花草树木,她闻到馥郁的花香,心里的遗憾也不再重如磐石。
“可如果她知道你……你让她到时候怎么受得住?”
“我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奶奶去世时,母亲跟我说,她是一个有福气的老人,走的时候,平平静静的,没有拖累子女半分。可是我,已经拖累阿蘅很多了。”
“岳母这句话说的,我以后走的时候,是不是应该一个人找个地洞埋下去?”
“你别怕,我会在天上等着你。”
她看不到他脸上的悲痛欲绝,轻轻扯了扯嘴角,试着像三十年前初遇时那样,温柔地对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