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剥不去仙骨,她成不了仙。于是每十年, 都是疯长的生疏与隔阂。此谓天人相隔。
足足过了五世, 她也没一世修炼成仙的。每一世看着她越来越老, 傅辞就越焦虑。在一次次的失望过后, 傅辞都快要放弃了, 终于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般天资聪颖。
她也不是每一世资质都差,有一世她年轻时得了些机缘, 将通天诀练到了第四层,那一世活得也最久, 活了九十三岁, 从一个初入山门的小姑娘变成了满脸褶子的老姑娘。
那一世,傅辞与她见过九面, 最后一次下界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以为看到的会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 谁知比他想的还要差,只剩一座枯坟。
傅辞掩面静立半晌,负责洒扫的小道士好奇地打量他, 在他身后来来回回走过十几趟,终是忍不住问他:“真人可是我师叔的故人?”
他看向那小道士,惨然一笑。
不是故人,是至亲至爱之人,却连故人都比不上。
大抵是怜他艰辛,上天总算眷顾了一次,她的第九世天资聪颖,比起傅辞来也不遑多让。
傅辞大喜过望,在她尚在襁褓之时便用半月时间游说她那一世的父母,总算把这个女娃抱在了自己怀中。
她娘抹干净眼泪,苦口婆心叮嘱道:“这孩子夜里爱闹,一定要抱起来哄哄才行;她肠胃弱,不能受凉,一天要喂六回,每回不能喂得太多了……烦请真人多费些心思。日后能让她回家来看看,我与她爹便无憾了。”
傅辞一一记下,将孩子抱回了净明派,从小严加教养。这孩子果然是个天资聪颖的,根骨也是万里挑一的好,有了傅辞言传身教,她善良正直聪颖好学,几乎有他一切美好的品性。
傅辞借着弘扬道学的名义,跟太上老君请了十年的假,带着小姑娘四处惩恶扬善劫富济贫,将净明派周边的大小匪患都清了个干净,帮她积攒功德。
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中闯下了“玉如仙子”的名号。不管看戏的唐侨被这个名号雷成了什么样,小姑娘一步步朝着傅辞的希冀往前走,走在修道成仙的康庄大道上。
只可惜,她这一世纵然天赋再佳,却没一颗持之以恒的心,耐不住修道的漫长寂寞,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赋再高,没有了勤奋也是空谈。
离别十年,傅辞怀着满心期许到了人间。下界的时候正赶上她跟着一群师姐妹下山游玩,一众年轻姑娘看到这位祖师爷都呐呐不敢言语。
有过前头十年的朝夕相伴,这一世的小姑娘果然没有忘记他。可傅辞却没有开怀,试了试她的功法,这十年不说进益,竟连以前所学都忘了大半,幼时出类拔萃的天赋竟泯然众人矣。
这几百年来,傅辞头一次冷了脸,硬|起心肠训她:“为何你就不能上进一些?你可知为师对你抱了多大的期许?”
那一世的唐侨本还有些惴惴,听到他这话忽然将手中的仙剑掷在了地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瞪他:“为什么师父总是让我修仙!!我不想修道不想成仙!!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傅辞一怔,启唇方要说些什么,又被她打断:“我不想惩恶扬善!我不想御剑!我不想每日寅时起身在夜幕之下跑三千个石阶只为吸一口天地灵气!我不想一打坐坐半日,一闭关闭三年;我想逛街想学刺绣,想养一只会说话的鹦鹉,想看路边的老大爷吹个糖人,可这些都是你眼中的不务正业!”
“你……”傅辞整个人怔在当场,连她直挺挺跪下这么一个动作,都惊得他退了半步。
“人说修道之人冷心冷情,薄情寡义。”她看着傅辞轻嘲一笑,“师父你根本不明白,我御着剑都没双脚步行、走出满脚血泡来得自在。”
好似被一锤迎面击碎了天灵盖,傅辞眼前有一瞬骤黑。他怔怔垂下眼,只见她屈膝跪倒在他脚边,仰头望着他,字字铿锵有力:“师父,徒儿不孝。自请废去一身功法,求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
唐侨又被这一幕虐得满脸泪。
帝君不露痕迹地按了按心口,即便这一幕已过去千年,他还是被那声“薄情寡义”激得血气上涌。
“那时我终于明白,这不是你的道。你的道不在修仙一途,这碌碌众生羡慕修道之人,你却羡慕着他们。”
“若我不出现在你面前,你本该有一对淳朴善良爱女如命的爹娘,你会循着红线,嫁给一个憨厚老实的丈夫,安安稳稳又幸福美满地过完这一生。”
“我所谓的长生大道,破了你的亲缘,阻了你的姻缘,却从没带给你半点欢喜。我十年见你一面,却教你一生茕茕孑立,教你一生无所倚靠,教你惶惶不可终日,教你每一世都郁郁而终。”
“我以为带你踏入道门,教你无上大道,让你延年益寿,引你成仙就是为你好。”帝君惨然一笑:“直到那时方了悟,得道成仙从来不是你的希冀。从头到尾,全是我的痴心妄念,全是我的私心作祟。”
每十年才能有一次见面,初遇时再深的好感也在一个个漫长的十年里消磨了个干净。何况人间繁华万千,他没有资格让她陪自己枯等。
傅辞心如死灰,放她下了山。
她回了家,爹娘健在,兄嫂恩爱;又过两年,她嫁了一个小铁匠——是她那一世的命定之人;再过两年,添了一子一女,凑足了一个“好”字。
没有他的阻挠,她走回了命运既定的轨道。
傅辞循着她命理掐算三年,翻遍她十几世的命簿,算尽她的亲缘姻缘,将她的一生中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一一演算,也没找到自己与她的半点联系。他怔怔看着,一颗心都如浸在了冰雪中,比每一世她去世时的剖心之痛还要疼。
仅有的那一世姻缘成了他多年执念,他迟了数百年,才终于不得不承认第一世的那场分离便已是诀别。
此后天长海远,缘悭一面。
*
眼前的一切复又重归于黑暗,唐侨再回神,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卧室中,数百年往事都只是短短一场梦。
唐侨怔怔看他好半晌,空调徐徐吐出的暖风让她哆嗦了一下,摸到帝君身上柔软的家居服,总算从这场漫长的梦中脱出神来,又抱着他的腰哭了个天昏地暗。
帝君揽她入怀,声音低不可闻:“第一世你惨死,后两世你转世为家畜;第四世到第八世皆是因我而毁。可怨我?”
他又一次问这个问题。
“不怨。”唐侨翻身趴在他身上蹭干净眼泪,凑上前亲亲他如夜色般深邃的眼睛,红着眼睛问他:“后来那些世呢?”
帝君于黑暗中望着她,声音悠远:“后来,我还是每世都下界看你,隔得远远的。”
将她命中所有劫难都抹去,再不扰她的姻缘线,远远看着她一生和乐安康。既然自己只能带给她苦难,倒不如隔得远远的。
有时实在熬不过思念,便幻作街头的小贩,与她说一两句话。复又离去,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帝君长臂一展,将坐在自己身上的姑娘按进自己怀中,声音里满是笑意:“可这一世,是你自己撞进我怀里的,也是你先来撩|拨我的。”
千年来的空寂与遗憾都被怀中的姑娘填得满满当当,唇齿相贴,连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可不能半途而废。”
满室寂静,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停,不知下了多大的雪。
这样一个女上男下的角度实在微妙,唐侨脸有些热,从睡衣的扣子里探进手指去摸|他结实的胸膛。
感受到那双在胸前作乱的小手,帝君垂下眼睑,看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问她:“你解我衣裳做什么?”
“想做。”唐侨抬眼,目光灼灼:“一秒都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