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欢轻笑:“在这里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伤诸位将军的颜面。”“将军”二字咬得极重,看杨若水一怔,又先道:“已有人向我报了,你们大早过来,持刀荷甲,知道的是清君侧,不知道的怕是要行刺太子,现在又不许我和殿下说话,不知道到底是何居心?”向李暅一看,郑重道:“殿下愿闻妾一言么?”
李暅早露出深思之色,不自觉地走入殿中,韦欣、王元起之流亦随之入内,将李暅拥在中间,不许韦欢靠近,徐长寿悄无声息地跟进来,关上殿门,背在门上,向韦欢一看,韦欢向李暅一笑:“妾一向虽不赞同殿下做这样的事,但一则局势已然至此,这些人皆已是破釜沉舟、亡命之徒,殿下若不从他们,怕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二则此事于殿下也未必就没有好处,所以妾以为,殿下当与他们同去。”
李暅益深思起来,韦欣怒道:“既如此,你何必费这么大周折,非要进来和我们说这样的话?”
韦欢不理她,只看着李暅:“但也正是因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妾才要进来叮嘱殿下几句:这些人中,或有忠心为国之人,但大体都是乱臣贼子,不然何以能生出这样的妄想,做出这样的妄事?他们之所以拥立殿下,为的怕也不是礼法正统,而是自家的荣华富贵——既是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而拥立殿下,自然也可以为了荣华富贵做出别的事,不说这些人是不是心怀叵测,只说万一临阵有变,他们为求自保,将殿下推出去顶罪怎么办?所以殿下虽必要和他们同去,却绝不可与他们为伍,殿下明白妾的意思么?”
李暅蹙眉道:“四娘说得是——却该怎么办呢?”
韦欢淡淡道:“今日之事,除了他们几个,还有谁参与?”
李暅道:“昨日桓彦范提及的,还有薛思行、崔玄暐、宋璟。”
韦欢挑眉:“殿下不是召回了骆逢春么?他未与此事?”
李暅道:“本来骆逢春也在,不过昨日说好的与今日的好像不大一样——本来没说让我亲自去的。”
韦欢道:“若是骆逢春在,殿下也不算全无人可用,只要留意自身安危,不要为这些徒辈挟持便可。”
李暅道:“你的意思是…”
韦欢道:“妾的意思,殿下再多带上敬永业,此外妾这里还有勇力宦官数十人,亦随殿下前往。如此则这些人为前导,殿下带着自己的人在后面,随时留意前方动静,若是事情顺利,且他们都是真心拥戴,则最好不过,若是事情不顺,殿下有自己的人手,随机而变,或转回东宫,或派人将他们拿下、再向陛下首告,都能为殿下更挣得一线机会。”
李暅迟疑道:“敬永业本不知此事,贸然叫上他,怕不妥当罢?再说他也未必肯去。”
韦欢道:“他受殿下与二娘之恩,又一向忠心耿耿,殿下只要多劝一劝,必然肯的——实在不行,妾来说服他。”
李暅凝眉不语,韦欢正要开口再劝,却见他抬了头,看韦欢道:“不如…阿欢你也与我同去罢?”
这倒在意料之外,韦欢微怔一下,抬头看他,见他目光闪躲,心生嘲讽,面上笑道:“若殿下肯带着妾,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真的是all HE…
国庆节前最后一更,预祝大家中秋国庆双节快乐,出门的路上不堵,到景点不排队,在家的快乐休息,浪出天际~
节后见~
第523章 则天(二十八)
她忽地梦见了当年。不是她初做皇帝的时候,也不是做太后的时候, 连做皇后的时候都不是。
她梦见了于她来说最遥远的当年。阿耶刚过世时, 太宗驾崩被驱往感业寺时,还有大娘死时。
她不喜欢这样的梦, 这些事本该早已离她而去,连在梦里都不该出现。现在的她,身居九五, 君临天下, 佳人在傍,儿孙满堂, 四海长安, 太平清晏, 她的梦本也该是清平之梦,而不该是这些早已过往的往事,这些曾发生过的…危险。
她猛地自梦中醒来, 有人伸手想来探她, 她以为是婉儿, 伸手抓住那只手, 入眼却只是近侍的阿金, 这哑巴被她这一抓吓住,口中发出轻微的荷荷声, 又忙将手指向屋子的那一头。
那一头坐着婉儿。
她长舒了一口气,挥退这又憨又傻的哑子,趿着鞋过去, 握住婉儿的手。
近来多病,稍一走动,便觉心虚气喘,镇日昏昏,总觉倦怠无力,真要睡觉,却睡不了多长时候,起身又频繁,带累得婉儿也没个白日黑夜,身边近人,也不再随时侍奉,只将常侍奉的分了班值,一日三轮,免她用人不顺手,发那无端之怒——她心里知道自己近来脾气不好,也就默认了身边人的谨慎,然而身边总只那么些可心的人,再分三班,每一番上,总有那么几个不甚贴心的在,身边人老的老、去的去,已无力管束,她亦更无心□□,索性就将这些人都换成了哑巴,如此不但耳根清净,也不怕这些人向外泄露她的虚弱衰老。
这些哑巴比她料想中还更妥帖,妥帖到她甚至想将身边的一切人都割了舌头。这话她向人提起过,总被人当成敲打和玩笑,连婉儿也只是旁敲侧击地劝着她,不太将这事当真。
唯有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动过这念头的,虽然也只是动一动而已——她虽已活到了可以不管不顾的年纪,却终是不愿真的不管不顾。
不知有一天她老糊涂了,会不会不留神将这念头说出口?旁人自然是忠心无贰地执行这命令,于是等她回过神来,身边的人就都成了哑巴,连婉儿也是。
一想到那光景,她便觉有些后怕,且痛恨起自己的衰老来。
她从未被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这样挫败过,却终将败给自己的衰老。
而她老了之后,她所拥有的这一切,又将如何?
她长久地凝视着婉儿,看着这小东西在她的注目下心事重重。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无论她的儿女,还是她的婉儿,都不例外。
她只担心这些人的才智和出身是否足以支撑起他们的心思,尤其是婉儿。
雨越下越大,虽已近五更,天却还是昏沉沉的一片。阵雨中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
高延福不在,高力士在门外拦住了他们——也可能不是高力士,毕竟雨那么大,她听不清。
她忽地又想起刚才的梦了,猛地坐起身,厉声喝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禀报声是高力士的:“长乐公主求见。”
她松了一口气,手搭在婉儿肩上,刚要传进,想了一想,却又不答,只示意婉儿扶她去妆台前粉饰一番。
门外的声音依旧嘈杂,远处又像是有什么的叫声——又或是争吵声,她叫高力士进来,侧着头问他:“太平带了谁来,怎么那么吵?”
高力士身上湿了一半,哆嗦着跪在门口,声音却出奇地欢快:“公主带了许多狗儿来,说是家里的狗儿忽地在报喜讯,实是天降祥瑞,所以特地带进宫,想让陛下亲眼看一看。”
她问:“什么祥瑞?”
高力士的回答就更带了笑意:“公主为陛下茹素禳福,前几日去白马寺和香山寺各布施过,回来时路上忽地跟了许多狗儿。陛下也知道公主心慈,又正逢为陛下祝祷的关窍,就命将这些狗儿带回家养着,谁知与家中的狗一凑,正好就是九十九只,这是一奇。这些狗儿在公主府待着,不吵不闹,如同原本家养的一样,这是第二奇。今日大早,这些狗儿却又忽地一齐聚在院子里叫唤,关都关不住,等凑在一处,就天然地成了一个‘寿’字,这是第三奇。公主因见有这三奇之事,便忙忙地赶来向陛下报喜了。”
她更松一口气,仰靠在床沿,轻轻笑道:“她随口编几句就是祥瑞,也不曾叫人验看过,就来哄我!你们还任她胡闹,未经允准,就将这些畜生放进宫里来了——还是大早上,吵得朕头疼。”
高力士笑道:“非是小人们因是公主,所以懈怠了规矩,实是这狗儿们是真祥瑞。屯营、北门、奉宸,都亲见了这些狗儿摆‘寿’字,所以才未阻拦,贺娄校尉怕这么些狗乱闯惊动,还特地派了人跟着,狗监、马监也都派了人,也不敢太近了吵着陛下,就在小球场上,公主说,陛下若有兴,可御监波阁观赏。”
她瞥了一眼门外的天色,一过五更,虽还下着雨,天却骤然亮了,她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想了好一会,方才想起来:“这样的雨天,她却让朕登监波阁?”
高力士一怔,刚要发声,却听太平扬声笑道:“阿娘久不传见,是不信儿家里能有这样的祥瑞么?”话音甫落,人已踏到门口,也湿了一半身子,到门口却也不脱鞋。
她又发现了许多不可解之处,譬如太平如何能不经通报便直接到集仙殿门,譬如那些狗儿的声音怎么这样近,譬如贺娄派人,如何不与她通报,譬如太平那过分厚重、绝不像是夏衣的打扮,又譬如太平身边那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高大女娘和她身后那些高大的胡姬…她觉得今早的一切都很蹊跷,心头砰砰地跳动,像是回到最早时,那些危险的时候,她皱起了眉,眯起了眼,沉声叫了一句:“太平!”质问的话尚未出口,便见远处有宦官仓皇奔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她身边,连“陛下”都不及说,满口只是道:“兵…有兵来了!”
她蓦地握紧了拳,偏头去看太平,这孩子竟也满脸讶异,乍看不像是作伪——便是作伪,此刻她也顾不上了——再转头时喝住报信的人,沉声道:“是谁带的兵?速调诸卫勤王!”见人去了,方冷眼去看太平,这小东西镇静得出乎她的意料:“眼下起兵,无非是为了一件事,儿恳请阿娘随儿登高观望,以安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