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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瓯缺 作者:等登等灯

    陆临身体不好,写到后边腕力不继,字也有些漂浮,看着却始终端庄得体,丝毫没有因为那一日在养心殿里周崇慕的咄咄逼人而有任何怨怼,信中陆临语气得意,姿态大方,虽是求人,却也并不全然在求人,他把利害同远瓷讲清,一切决定权还是留给远瓷自己去做,没有丝毫不妥当的地方。

    周崇慕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脑中一片空白,将信折好,放在一旁。

    他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他都做了些什么,陆临这样尽心尽力地帮他谋划,而他那一日,甚至从前,都是如何伤害陆临的。不能想,不敢想。

    周崇慕长叹一口气,他的手抚上了第二封信。这封信比第一封写给远瓷的要长很多,周崇慕的手有些抖,强自按下心绪,拆开了信。

    “崇慕哥哥:

    自回宫后,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还能这样叫你。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你我之间的纠缠终于要画上一个句号。我知道崇慕哥哥并非绝情之人,既然世人皆知林鹭薄情寡义,那这一回,负心人便仍由我来做。

    你长我三岁,自我出生,你就是我的玩伴。我至今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你每回从宫里偷偷溜出来同我玩耍,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又结伴而行,跟着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拜师学艺。

    崇慕哥哥,我从前一生的志向都是要努力上进,将来,你做一个好皇帝,我做一个好臣子,我们携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我以为这志向很难,因为读书很苦,学艺很苦,朝堂上与人勾心斗角很苦,战场上运筹帷幄也很苦。这些苦我都能扛,因为这是我们一起并肩在走的路。

    可我没想到最苦的会是我们身后血淋淋的现实。

    我们生在这样的世道,已是天大的不幸,可日后我们所做的一切,才是更大的不幸。我们的父亲母亲,还有我们,这一切都是我们咎由自取,也是我们身不由己。

    先前我请顾大人向你转达,不知顾大人有无传达到位,今日既然写到这里,便再嘱咐你一次,万万提防齐国谍报机构。从前我们都小瞧了齐国,而今齐国坐山观虎斗,若是陛下一着不慎,便有满盘皆输的可能。

    顾大人年轻,亦是曾经吃过苦头的人,这样的人,适合做实务,却未必适合总揽全局。并非我对顾大人心怀成见,只是顾大人资历尚浅、眼界尚窄,心思过急,需得繁琐的实务再历练几年。

    先时想方设法同去年科举士子们见过一面,陛下眼光毒辣,所选出的重点培养学子,应当都能成大器。只是陛下切勿过分注重平衡各方势力,而不给学生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科举已成三国遴选人才的主流,陛下不应过分重文轻武,武举笔试不如文试直观显见,陛下不妨广开言路,多给予江湖人士机会。远瓷如今一跃成为开国君主,想必会大大刺激闲云野鹤般云游的武者,陛下应当多多把握机会。

    陛下有雄心壮志,也有雄才大略,我曾想同陛下共谋大事,然而如今看来,似乎已没有这个机会,那便将这个机会留给更多的有志之士。

    我与陛下之间,相识二十余载,走到如今,仿佛已走入无法解开的死扣。这是我们的错,也不全是我们的错。我总以为我所面对的是属于我的爱人,而今我方才懂得,你是君,我是臣,你我之间相隔的,不仅是上一代无法跨越的恩怨,还有我的两次背叛。

    爱曾让我一叶障目,不知天高地厚,所幸后来,伤和痛让我懂得。

    写这封信以前,我曾有许多话想同陛下说,想告诉陛下我同远瓷真的从未有过什么,也想告诉陛下在我每一次选择背后,也都有许多苦处,然而提笔,却又不想写到这些。

    时至今日,我已无话可说,只盼陛下`身体康健,儿孙满堂,得偿所愿,万寿无疆。

    阿临。”

    信纸飘落在地上。

    路喜将之前的信装裱好,走到养心殿门口,听见了周崇慕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他关紧了养心殿的门,挥退其他人守在门口,盯着手中重新拼凑起的一封信,长长地叹了口气。

    昌祐六年二月十九,麟王下旨发兵攻秦,五月十二,麟军与楚军南北夹击,秦王所率部族溃不成军,麟军生擒秦王。五月二十,楚军回朝。为答谢楚国助麟国统一之力,麟王修书,愿与楚国缔结同盟,力保两国五十年不起战事。

    (中卷 完)

    南楚宁和三年的夏天格外燥热,据钦天监所说,南楚此前数十年从未出现此等酷暑,是天降不祥。但在京郊护国寺,却感受不到过分的闷热。

    护国寺是南楚国寺,身为百年古刹,朝廷每年都会从财政收入中拨出一部分银钱,用以护国寺的修葺和维护。护国寺周围古木葱茏,清爽惬意,又因佛光笼罩,更显得人心平和,不问世事。

    而护国寺后院的禅房,就更为清幽宁静了。

    这片禅房位于寺中僧人集体禅房的后面,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院落不大,但是打扫得十分干净,院子里种满了牡丹、白芍、桔梗、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药材,想必日日有人打理,故而花开艳丽,枝叶葳蕤,比之素净的佛寺,更添了一份生机。

    院落庭前植柳,院后栽竹,因着护国寺建在山腰,相对京城而言已经清凉一些,又有晨露滋润,故而树木倒都欣欣向荣。

    护国寺里神秘的贵客已经来了三年,向来深居简出,小沙弥们极少能见到这位贵客。贵客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体极为不好,刚来的一年多,宫里的太医日日都在寺里住着,照顾贵客的身体。

    偶尔有上山砍柴的小沙弥曾远远瞥见过贵客的身影,据说贵客极为年轻,可身体当真是不好,尽管如此,仍然惊为天人,只可惜仿佛是个瞎子。

    贵客的样貌在寺内被传得神乎其神,年纪小的僧人就都想见识见识这瞎子美人究竟有多美。只可惜贵客刚住进护国寺,住持就严令全寺上下去打扰这位贵客,否则会有重罚。

    住持治寺严谨,若是重罚那必定是重罚,更何况这贵客是宫里出来的,因着这贵客,陛下这些年来寺里进香祈福的频率又多了很多。只要不是个傻子,就都能知晓这贵客绝非能轻易接近的。

    太医院这些年风头正劲的太医郑浮风一直负责给陆临诊治,从陆临失血昏迷一直到他悠悠转醒,郑浮风知道这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以为人醒了自己就能就此松口气,可没想到醒来才是噩梦的开始。

    陆临看不见了。

    他应当是一醒来就看不见了,却没同任何人说,非常平静地独自消化了这个现实。总之他每日精神不济,除了醒来一会儿喝药,就会再次陷入昏睡中,一开始谁也没发现这件事。

    后来他精神稍好一些,精神足以支撑他同人说话交流了,才渐渐显出纰漏。因为看不见,陆临为了遮掩,便很少抬头看人,他全靠听脚步声来分辨来者。他殿内来回的唯有几个太医和璎珞,璎珞是女孩子,脚步轻,其他的太医他并不怕认错,只笼统地称为“太医”,也蒙混过了。

    周崇慕没在陆临清醒的时候看过他,唯有那一次鼓足勇气去了,却因为陆临对他的脚步声十分陌生,猜不出是谁,直到周崇慕走近,陆临嗅出了龙涎香的味道,才低声道:“陛下来了。”

    周崇慕心怀愧疚,不知如何作答,便没有说话。他的沉默放在陆临那里,便让他产生恐慌,他攥紧了被子,不敢再多说。

    周崇慕坐在床榻边,犹豫了一下,说:“阿临,信我已重新拼好了。”

    陆临有些茫然:“什么信?”

    “当日被你撕掉的信。”周崇慕将一页纸递到陆临手里。

    陆临强装镇定,说:“那便不看了,陛下还放在床边的暗屉里吧。”

    陆临佯装伸手去墙上摸暗屉的位置,那信他曾在无数个黑夜里拿出来拼凑起来反复看过无数次,暗屉的位置早已烂熟于心,可他的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摸到。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搬到了东配殿里。

    周崇慕拿给陆临的并不是原来的那封信,那封信还好端端地装裱在养心殿里。他站起身,盯着陆临看了许久,而后哑着嗓子问:“阿临,你看不见了是不是?”

    既然被拆穿,陆临便不想再装下去,他浑身泄了力气,说:“是。”

    太医院的人只向周崇慕汇报过,他们推测陆临眼睛不好,但因为陆临外伤并没有痊愈,内伤也一直在加重,并不能完全确认陆临是否是真的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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