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何明月也笑了起来,道:“我的故事太长了,没甚意思,殿下不会想听。但我与您的目的一致,从不甘为人下。”
刘玉:“从前的日子太苦了,你不想提,我亦不想。你心不甘,我心亦不甘,如此说来,我两个倒可算是知音了。”
屠何明月:“殿下在发愁何事?”
刘玉:“我手下只有屠何、儋林两部,俱是匈奴人,杀敌虽凶猛,但没办法降服汉人。我要在军中扶持自己的人,要有胡人,也要有汉人,却不知该找谁。你冰雪聪明,可有办法为我分忧?”
屠何明月:“臣妾听闻,殿下少时曾与一位羯族少年共患难。而今,那少年得光明祭司真传,武艺卓绝,世间罕有敌手,说不定能同天山教主玉炼苍平分秋色。此人已是大周的清河侯,更在济北起兵同朝廷作对,若殿下将他收入麾下,又何惧他日被玉炼苍反噬?”
刘玉恍然大悟,道:“我竟忘了白马!可他自认为是汉人,只怕很难为我所用。”
屠何明月:“岑非鱼被齐王杀了,柘析白马与他关系非同一般,恐怕正在图谋复仇,但他手上只有残兵败将。”
刘玉闻琴音而知雅意,心下豁然开朗。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白马出乐平、回平原,转眼已过了大半年。
春去秋来,平原城的桃花开了又谢,悠悠青山、层林尽染,枫木红得如同燎原的火凤,岑非鱼却没能浴火重生,他始终没有归来。
白马遣散了伤兵,任所有人自由来去,麾下只剩三千兵马。
两年前,岑非鱼在清河侯府种下石榴树,同白马点将起兵,手下精兵良将三千余。二人为迎楚勤王,奔赴馆陶响应澹台睿明,作为开路先锋攻建邺,以三千骑兵围困邺城五千守军,威风无匹。
无奈澹台多行不义,劫掠城池惊动朝廷,大军即将破城之际,突遭朝两路援军奇袭。孟殊时与广平太守的联军,将澹台逼得一路难逃,令其殒命于白马渡。岑、白侥幸逃脱,一路东扯、屯兵荏平,敕勒穹庐于此战中为孟殊时所杀,“济北六骑”六去其一。当时是,岑、白两人意气风发,草草休整过后,决定发兵滋扰建邺,纵不能强攻破城,亦要扮作马匪洗劫守将梁信的府库。
正在此时,齐王亲信、青州刘伯根领“天师道”众向朝廷发难,孟殊时前往平叛。趁着朝廷无暇他顾,岑、白两人带兵在青、冀两州劫官府府库、收囚犯及流寇,得兵马五千余,杀广平太守为敕勒报仇,斩幽州刺史威震济北。两人对百姓秋毫不犯,顺利抢占平原县,在当地休憩整军。
其后,匈奴挥师东进,并州爆发战乱,并州将领甘元平率领五万难民,组成一支乞活军,绕道幽州东进,南下直逼平原。白马劝降了甘元平,收编了他的军队,自此麾下兵力达三万。年结过后,白马解了岑非鱼的心结,带兵西进,响应楚王勤王的号召。适逢孟殊时平定“天师道”,带着刚收编的五万大军截击岑、白两人,将他们逼至泰山山阴。
当时,孟殊时与白马对峙,双方交战数十次,未曾损伤一兵一卒。孟殊时想劝降白马,但齐王与岑非鱼有旧怨,暗自派遣天山高手,临阵换下孟殊时,夜袭岑、白营地,只因走漏了风声,反而受制于人。
纵使如此,岑非鱼与白马对天山高手的存在始料未及,虽占天时、地利,但人和不足,被打得溃不成军。此战中,邱穆陵真、弓良骥、桃冉、闫延年战死,“济北六骑”仅剩苻威一人,白马麾下仅余三千兵马,同两年前他与岑非鱼从清河起兵时,几乎一模一样。
岑非鱼与苻鸾作为疑兵引开敌军,白马与陆简方得领兵撤退。他们在乐平等了月余,没等到凯旋归来的岑非鱼,等到的只是孟殊时的三万大军,以及岑非鱼的尸体。幸而,周望舒与乔羽带人前来救援,孟殊时又不愿对白马下杀手,白马方得逃脱,退回岑非鱼许他一生一世的平原。
白马满心苦恼,无人可倾诉。
一切尘埃落定,想走的走了,该散的散去,重伤不愈的兵士,葬满南山脚下的那片枫木林。
寂寥秋夜中,与周望舒秉烛夜谈时,白马才终于吐露心声:“我们起兵时意气风发,没想到兜兜转转,结果回到了原点,岑非鱼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他娘的,真没用。”
周望舒:“夫战,天时、地利、人和,打仗只能尽力而为,顺天应命。我常听父亲说,‘做将军的人,要能打胜仗,更要能打败仗。’后来,他去了巴蜀,打了一场必败的仗,但他是个英雄,在我心里,在青史中。”
若换作从前,白马断然不会信命,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信——他从没有做错过什么,起兵作战,是为道为义,但天道不在大周,天道不顾惜百姓。
白马苦笑,道:“顺天应命?楚王两度南上,我和岑非鱼两度西进增援;楚王两次俱败在齐王的阴损计谋下,而我们着两次都被孟殊时拦住。时也,命也?我从来不信命,但孟殊时仿佛是我命中克星。”
“楚霸虽雄,败于乌江自刎;汉王虽弱,竟有万里江山。天有不测风云,世间至理即是无常。”周望舒伸手,帮白马揩掉面颊上的泪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慢慢打开,原来是一碗色泽金黄的、气味香甜的饴糖,“吃点糖?”
白马最怕别人哄自己,周望舒的手一触到他的脸,他就止不住鼻尖发酸。待他见到周望舒用尽全力,却只想到这么一个快十年不变的、笨拙的方法来哄自己,便再忍不住,崩溃大哭:“岑非鱼一定还活着!”
周望舒:“二哥的甲胄、喜服、锁甲,足以证明那确是他的尸体。我知道,要你接受这件事很难,就像我母亲,过了近二十年,都无法接受父亲的死讯,但他确确实实是离开了。”
白马:“那尸体明明就不是他!我不接受,永远都不能接受。”
周望舒:“岑非鱼眼看曹家灭门、并州军全军覆没,仍旧挣扎着活了下来,因此,他才能遇到你,你才能遇到他。”
白马知道,周望舒说得不错,可他就像自挖双目、自刺双耳一样,对这些证据视而不见。他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喃喃道:“他明明还在世的呀,可半年过去了,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周望舒红了眼眶,他把白马抱在怀里,轻拍他的后背,用他所能发出的、最温和的语气,低声道:“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走下去,白马,别钻牛角尖。”
白马抹了把脸,把尚未流出的泪压了回去,仿佛是正在和自己角力,使劲摇头,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梁炅,替岑非鱼报仇。”
周望舒摇头,忽然问:“仇恨的尽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白马摇闭目,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周望舒:“放下吧。”
白马:“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若不为他复仇,就再没有活着的理由。三叔,你想要我死,还是看我痛苦地活着?”
周望舒无语凝噎,叹了口气,道:“活着。”
白马没有听进周望舒的劝说。
他剃掉了一头长发,打扮得仿佛岑非鱼一样,穿着岑非鱼爱穿的衣服,喝岑非鱼爱喝的酒,没日没夜地研究沙盘,企图凭着手中的三千人马,扳倒齐王的数万雄兵。
如此过了一日,又是一日,过了一月,又是一月,白马始终找不到任何机会。他气恼地将沙盘一脚踹翻,拿起岑非鱼给他的“如幻三昧刀”,准备只身杀进洛阳宫刺死齐王,就如同当年潜行入宫准备刺死赵王的岑非鱼一样。
即在此时,转机出现了。
平原城外,忽然出现一伙匈奴流寇的身影。这是一支在战斗中被冲散的匈奴军队,因为伤残甚多、战力微弱,仅凭他们自己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穿越兵荒马乱的中原大地,千里迢迢回到匈奴。
但是,流寇头领、匈奴人浑粥必,一心只想回到西面。他听闻济北有一支军队,将领乃是羯人,队伍中的兵士有胡有汉,便起了投靠的心思。
浑粥必不敢空手前来,探听到白马的过往,便带领手下埋伏在齐、楚二王激烈交锋的战场边缘,趁乱截下了齐王的部队,斩将夺旗,提着将领的头颅来到平原,以此作为自己的“投名状”,请求白马收留他的一千残兵。
白马将齐王视为血仇,但凡见到他的敌人,便引以为自己的朋友。他把浑粥必放进了平原城,浑粥必为人处世小心谨慎,入城后一直留在军营里,从不敢私自侵扰百姓,得白马赞许。
待到同白马熟悉以后,浑粥必忽然提议,请白马与他共同投奔刘氏汉国,向周朝发兵,为鄄城公报仇。
白马没想到,复仇的机遇竟不期而至,可临到此时,他却又踟蹰不前了,扪心自问:“我到底算是胡人还是汉人?若我是胡人,匈奴人为何要屠杀我全族?若我是汉人,齐王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现在,有一个为岑非鱼复仇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或许确实有刘玉在背后捣鬼,但我若不抓住这个机会,恐怕往后再难轻易得到兵马粮草。不为岑非鱼报仇,我可甘心?”
白马思虑再三,渐渐陷入了迷茫,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