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奴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感觉到浑身冰冷,连血也不再流动。心想,我怕是活不过今夜了,可我生来从不作恶,为何命运待我如此不公?孤零零一个人流浪天地间,连饭也不曾吃饱过。
他不甘心!
风雪夜,三更天,万家灯火灭,只有客栈二楼一灯如豆。
周望舒坐在桌边,眉峰紧促,他的面前放着两张黄纸。
第一张,是奇形怪状的变体字,意为:幽州军旧部,十月初六收尸,不见赵桢;第二张,则是上好的洒金银光纸上写着古拙劲正的汉隶:三弟,莫往。
他叹了口气,将两封书信都卷成小筒,放在油灯上烧了。
提起桌上三尺剑,推开窗户直接一跃而下。落地后立即退后一步,抬手按在剑上,“何人?”
地面积雪半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深陷其中,似是一条刚从屠夫手下狼狈逃脱的野狗。这团物事的后面,还拖着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零星散落着几个血掌印。
月光洒落,雪白血红 ,触目惊心。
周望舒冰冰凉凉的两字,生生将雪奴从鬼门关内拽了出来。
雪奴浑身浴血,抬手顿在空中,不敢碰到对方一尘不染的靴子,气若游丝,“救我……求……”
话未说完,手便重重落在地上,没了声息。
“人各有命。”周望舒皱眉,从这半死不活的白雪奴身旁饶了过去。循着他在地上拖出的那道血痕,走到馄饨摊上。
“有何赐教?”周望舒的声音与冰雪一样冷。
“约在半夜,扰人清梦。”空旷的街市,十字路口只摆了一张方桌,手持惊堂木的说书人独自坐着,“老朽自知命不久矣,万望见谅。”
周望舒点头,“请讲。”
说书人“梆”地一拍惊堂木,笑道:“却说原初六年十月初五,匈奴将领乌珠流,亲率八万大军攻打玉门关。大周朝的前锋赵桢,领五千白马军冲锋在前,带三万赵家军出西门与敌交锋;镇西大将军赵铎身中毒箭,坚持亲率兵两万驻守东门。你知,他防得是什么?”
周望舒冷哼一声,道:“赵王梁伦驻扎在云山东麓,后半夜乌珠流撤兵,他便领十万幽州军,全歼 了幸存的两万赵家军。”
赵氏父子西出玉门抵御匈奴铁蹄,还需分神向东,时刻提防着大周朝那利欲熏心的王爷,对忠臣良将们阴谋算计。
说大笑:“赵氏父子军神在世,以弱胜强并非难事。东面,有曹三爵带一千白马军前来增援,以他的武力,万军丛中生擒梁伦,根本不在话下。”
此话一出,周望舒若有所悟,问:“曹三爵手下白马军中有奸细?”
乌珠流撤兵,西面不再有威胁。北面的鲜卑仍在内乱,根本无暇他顾。南面青山延绵,荒无人烟。东面既是梁伦所在的方位,也是曹三爵带兵增援的来向。
问题,必定就出在东面。
梁伦不是赵家军的对手,若是正面交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全歼对方,他定然使了什么阴谋,比如说,奸细。
然而西线战事吃紧,军中将士不可能与外人联络,如此想来,便只能推测——曹三爵从东面带来的一部分白马军中出了奸细,他可能是赵氏父子的亲信,连夜出逃、轻装简行,先于大部队到达云山,再与梁伦接头,伪造书信、假称增援。
若真相如此,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书,说完了。”说书人却不答,收起惊堂木,仰头长啸——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他双手在两侧滑动,原来早已没了双腿,坐在简陋的轮椅中。木轮转动,白头说书人颤颤巍巍没入黑暗中,吟咏着一首《白马篇》。
周望舒紧握长剑,声音提高了许多,大喊:“你是白马军!奸细是谁?”
说书人不答,只悲歌——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周望舒双眉紧拧,声音虽依旧平稳,言语间却带着一股怒气,“幽州军旧部有消息,当日,不见赵桢尸首。”
说书人惊诧,瞬间流下两行血泪:“乞奕伽!”
周望舒还想再问,却被一声惊呼打断。
“小心!”
雪奴不知何时爬到巷口,扯起嗓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
突然三箭凌空射来,呈一竖排插进说书人的后脑,令其当场毙命。
周望舒眼神凌厉,在箭矢飞来的瞬间,便从袖中掷出一枚形状奇异的匕首。刺客应声落地,咬碎齿间毒药,黑血狂喷死了过去。
他连忙上前查探说书人的鼻息,近了一看才知,这满头白发的说书人,竟是个满脸伤疤的沧桑青年。
青年颈间挂着一根旧得发白的红棉绳,周望舒将绳子轻轻拈起,发现上面系着一块兽骨军牌,上书:白马军,骑兵部,某某。
军牌上的姓名已经模糊。
周望舒沉默良久,睁开双眼。
长剑背负身后,一手抱起说书人的尸身,一手将雪奴拎起,走到城外森林中,雪奴埋下包袱的湖边。
他在湖边挖了个大坑,埋葬说书人,在其坟头插一块无字木牌。
“咳、咳咳,救我……”雪奴被扔在地上,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被刺骨的冰寒冻醒 ,“求求你!周大侠!”
铮!
周望舒拔剑,道:“我此生第二恨的,便是胡人。”
“别、别杀我……别杀我!”雪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连滚带爬从周望舒脚下跑开,却又栽倒在坟边,鲜血溅落无字牌,回头哭喊,“我生来想当胡人吗?!”
周望舒不为所动,一步步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