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客一楞:“那是……”
“我继母。”哲勒接过药包,望着蓬莱客骇然的脸,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宋明喻什么时候反的?”
蓬莱客还呆楞着,老实道,“就……好像就这个月初的事。”
“多谢。”
时值午后,阴沉了几日的天空难得出了点太阳。因为大部队走得不快,二人也就不急着去汇合,哲勒此时也任由宋明晏信马由缰地跟在身侧。被微暖的光线照一照,宋明晏有些昏昏欲睡。这么行了一里地,哲勒见宋明晏脑袋都快磕到马脖子上,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困?”
宋明晏连忙坐直身子:“没,没有。”
哲勒朝他伸手,口气平淡:“困就过来,省得你栽下去,核桃自己会跟着。”核桃是宋明晏座下那匹马。
我……”宋明晏诧异,哲勒何时如此好心了?
“我这么带过我弟弟,过来。”
宋明晏到底还是有点怕他,小小地哦了一声,翻身下了马。哲勒把他抱上来,少年身量未足,两人共乘尚有富余,宋明晏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睡吧,到了我叫你。”
“好。”
他实在是困得厉害,畏惧敌不过倦意,不多时就揪着哲勒的衣襟睡了过去。
哲勒握着缰绳,胯下的白电十分通人性,走得四平八稳。胸口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偶尔轻轻晃一晃,呼吸吹动着哲勒襟前的裘绒。
他从在泰燕时就始终冷眼旁观。父汗穆泰里如今四十有三,娶一个比哲勒年纪还小的东州公主为新阏氏,哲勒心里是颇不赞同的。但这事他没有插嘴的立场,他的职责只是迎回公主,图戎和宋泽仪的交易就算完成了,却不料还多带回了一个小孩。
小孩和他姐姐在哲勒眼里不过是两株温室里的娇贵花朵,一株刚移出花房便飞速颓败了,一株还在颤颤巍巍地挣扎着。有时哲勒瞟见宋明晏优柔稚气的侧脸时会想:从应有尽有到一无所有,他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赫扎帕拉把锅子里的残渣倒掉,将铜锅扣回面袋上。车队刚吃完午饭,正准备再歇上半个时辰就继续出发。宋明璃的侍女咏絮今日也难得出了大车,赫扎帕拉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少女发间的银枝碧蝶上撞。他看她先是帮桑敦补好了帽子上可笑的豁口,又陪着另一个东州女孩说了会话,最后揪着手帕过来,细声细气地问:“你们……是在休息吗?”
“哎?什么……你等等,”赫扎帕拉涨红了面皮,手忙脚乱地寻找会华文的戈别。“她说什么?”
戈别呲牙抠着肉渣,眼皮也不抬,“问你是不是在躺着放屁。”
赫扎帕拉瞪大眼睛,颇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嚷到,“我没躺着,也没放屁!”
“嘁。”戈别活动着下颌,法令纹勾出一个深弧,黄褐的瞳孔转了过来,“小姑娘,我们午时三刻出发。”
咏絮虽然不太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赫扎帕拉这火燎了毛的模样也忍俊不禁地把手绢掩在嘴上,又觉得这样有些失礼,连忙欠了欠身子。她回到大车中,没一会端了个盛着热水的铜盆出来,走到百步开外去采树上干净的雪,看样子是想梳洗。
“你干脆把眼珠子挖出来,粘在那姑娘的背上好了。”
“你别瞎说!我……”赫扎帕拉心虚地一缩肩膀,“我去问问她还需要啥。”
戈别嗤笑一声,也不戳穿,“我们的勇士赫扎帕拉,偏偏是一个哑巴,只能指望好姑娘不是个瞎子啦!”
赫扎帕拉回头瞪他,脚步却没停。
咏絮摘下那支银枝碧蝶,刚要找个地方搁着,手上却一空,她侧过头,发现是刚刚那个少年接去了。少年脸是红的,牙齿却白得晃眼:“我帮你拿。”
咏絮虽然听不懂,但她自小生活在宫中,在察言观色方面的眼力自然顶尖,眼前这年轻的北漠武士对她的心意,她不是看不出来。咏絮小声道:“谢谢。”
说罢,还将镯子捋下来递给了他。
赫扎帕拉颇有些受宠若惊,他摸摸头发又擦擦鼻子,最后指了指自己:“我,赫扎帕拉。”
咏絮将头发一点点放下,抿着嘴回道:“咏絮。”
“庸……徐?”
姑娘噗嗤笑出声来,赫扎帕拉也随着笑了。
她将及腰的头发撩在脑后,把手巾拧干覆在脸上。自出了宫,那些胭脂水粉也一概不用了,成日素面朝天,咏絮倒觉得比在宫中要舒坦得多,想想半年前还和棠曲为了一只手钏起了争执,做一些如今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算计,喉中不由哽住一个苦笑。棠曲是二殿下宫中的人,二殿下自缢当天,仁寿宫的人都被宋泽仪以“照看不利”的罪名斩了。棠曲尸首运出宫的那日,咏絮悄悄将那支手钏塞在了她身下,却不敢掀开白布看她最后一眼。
咏絮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被手巾吮去,再睁眼时不见湿意。
她调整好了表情,看向赫扎帕拉,还想打趣他两句,却发现面前的少年眼神呆滞,目光的落点却是在她的身后,不由偏过头问道:“怎么了?”
咏絮话音未落,突然身形一歪,竟是被赫扎帕拉拽了个满怀,她大惊之下没能站稳,被对方带得踉跄两步倒在地上,长发在空中甩了个半弧。
“你!”
咏絮被赫扎帕拉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她挣了两下,刚要愠怒,却感觉到自己指缝间是湿的。少女本以为是手巾上的水,待她看去时,终于尖叫出来——一支羽箭深深扎在赫扎帕拉的肩头,刚刚若不是少年拽倒她护在怀中,这箭只怕是要贯穿自己胸口。
赫扎帕拉一只手撑着地面,面孔因疼痛扭曲,嘴角却弯起一个憨气的笑:“庸徐……”两个字亦说的不伦不类,口音令人发笑,但咏絮听懂了,她惊恐地瞪着眼睛,然而不过一瞬少女忽然一咬牙,便从赫扎帕拉怀里挣出来,攥住少年的手腕想将他拉起:“走!”
赫扎帕拉摇头,他将指节含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调子三短一长,只见百步之外原本三两休息的图戎武士立刻坐起,寻找着声音来源。戈别那个破锣嗓子遥遥传来:“你俩别动!我让穆玛喇过来接应!”
这边营地在哨音下躁动了起来,孱弱的东州宫人们在货车架另一头探头探脑,想看看这群北蛮子要做什么。然而很快就被同伴一拍肩膀:“你们看那是什么!”
午后的雪已化了不少,裸露出黑褐色的地面。远方原本除了枯木巨石之外别无他物的空旷中,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尊又一尊蒙着面巾的骑马身影,围着送亲队伍来回逡巡。有眼尖的甚至看见了逆光的刀出鞘时那一线亮影,人群面面相觑,不祥的预感在每个人心底腾起。
“怎么回事?”摩雷打着呵欠,铁胎弓已经握在手中。
“好像是马贼。他妈的,真是会挑时间,”戈别挠着脖子恶声恶气骂着,“就不能让老子睡个囫囵午觉……愣着干嘛?还不把那群东州的羊崽子都赶到车里!去放了黑电,让它找找咱们的头狼是不是还在姜州当保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