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在这一瞬清明到极致,穆崇玉眼角余光瞥到了一抹疾驰而来的剑光。他猛地转过身,抬手挡掉了偷袭而来的剑刃。下一刻,却又俯身向前,拔剑一挥,正正划向往后撤的薛成化的颈间。
混战成一团的营帐立刻安静下来。
穆崇玉环视一周,整个营帐已经惨不忍睹,倒下士兵的尸.体堆叠成土丘一般挤在地上,而他的士兵们也已是伤痕累累,有的已经凄惨地一睡不起,有的仍在苦苦支撑。
“我今日只要薛成化一人,希望各位能够顺势施宜,勿做抵挡。”
他语气虽作劝导,手中的利刃却半点不仁慈地又向薛成化的脖颈移了一寸,已依稀可看到血丝从剑痕中渗出。
薛成化的士兵忙停下了手中动作。有的犹犹疑疑地放下了刀剑,然后便听“哗啦”一阵响声,刀剑尽收。
穆崇玉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旋身一转,将薛成化彻底制服在剑下,然后一手拖着他,一边动作利落地撤退。
施旭会意,手暗暗一挥,命下属士兵们一同且战且退。过程中,施旭不忘将薛成化的两名副将一同掳了去。
这一次夜袭,才算安全脱了身。
回到城中时已是天色将明。沈青看到一身是血的穆崇玉,吓得魂飞魄散,目光微转,再看到一旁被五花大绑的薛成化,又增了两重惊喜。
他忙迎上前去,想看看穆崇玉伤在哪里,穆崇玉却一径摇头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将薛成化关押起来,严加看管,过后我亲自审问。”
再问施旭,却见他同是一脸沉重,只是那沉重中又夹杂了几重恍惚是敬服,又恍惚是担忧的神色:“此次生擒薛成化,全在陛下。”
良久,又悠悠来了句:“从前我只知陛下英明儒雅,仁德宽厚,却从未见过今日之陛下,竟是如此的骁勇无畏。我辈见了,也不禁畏从心来。”
说着,又兀自摇了摇头,尾随着穆崇玉去了。
沈青听在耳里,心下突然如明镜一般澄澈起来。他面上凝重,忙派人于城中请几位名医,送至穆崇玉的住所,将穆崇玉从头至尾反复查了几遍。
穆崇玉手臂、前胸、后背,乃至握剑的虎口,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十余处,有一道剑痕,从左肩一直贯到前胸,怵目惊心。
难以想象中了这样的伤,到底是如何擒住薛成化,冲杀出敌军大营的。
现在的穆崇玉,比之当年在南燕皇宫里的穆崇玉,竟像是以坚铜重铸了一般,隐忍,冷酷,而漠然。
不仅对仇敌冷酷,对自己更是尤甚。
对伤口处理之后,穆崇玉仅仅歇息了一个下午便起身行动。
他要去“看看”薛成化。
如火的夕阳斜照下来,把大牢外面的青石板路照得妖冶而凄迷。穆崇玉一步步走进去,脑海里的记忆也如走马灯一般,虚浮而深刻地飘过。
他仿佛看到几年前,自己的将领们是如何痛苦而绝望地踏入了北渝的天牢。
薛成化的牢房在最深处的尽头,为了防止有人劫狱,那里派了重兵把守。
此时的薛成化被锁链制住了双手,他垂头坐在草甸上,头发遮挡住了双眸。
听到动静,他猛然抬起了头,就像是一条被惊醒的长蛇,目眦尽裂地盯着穆崇玉。
穆崇玉在这样的目光下身形坦然地走了进来,他挺直着背脊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神情毫不躲避。
薛成化盯着他的眼神宛如淬了毒汁,仿佛是要把这兵败被擒的耻辱全都发泄出来。
然而片刻之后,他突然笑出了声,眼睛里的狠毒也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玩味表情。
“穆崇玉,哦不,陛下,”薛成化挑眉笑道,他把“陛下”两个字念得尤为古怪:“我知道你定然恨我对你们南燕百姓草菅人命,我就是要你恨我。”
“可是,你最该恨的,不只是我,而应该是薛景泓!是薛景泓那个独夫害了你,使你国破家亡,使你成了丧家犬!此时你最该做的,不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而是立刻发兵北上,去杀了薛景泓,杀了他!”
薛成化激动地挥舞着双拳,眸中的挑衅意味一览无余,缚住他的铁链发出咣啷的声响。
在他的预想中,穆崇玉理应被激怒,被羞辱,从而失态发狂,对薛景泓的仇恨愈燃愈烈。
可是,穆崇玉太平静了,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折。诡异的平静。
薛成化察觉到这一点,这样的平静竟使他有一点不安,他不得不平稳了呼吸,重新警惕而谨慎地打量着穆崇玉。
薛成化蓦然发现,穆崇玉竟是与两年前的模样迥乎不同了。
沉稳、淡然,眼睛里像是沉淀了秋霜与冬雪,波澜不惊。他竟浑然不是印象里那般惊惶脆弱,不知所措的模样了。
薛成化莫名地有些慌张,他正欲开口再次激怒穆崇玉,却突然听到对面的人张口说了一句:
“可是残杀南燕百姓,□□南燕妇孺的人,是你,而不是薛景泓。”
“两年之前,欺上瞒下,趁江东大旱之时暴敛横赋的,也有你的授意吧。”穆崇玉闭了闭眼,悠悠地问道。
可虽是问句,他心里其实已经可以确定了。早在薛景泓调查清楚当年事情的始末,修书给他之时。
倒燕派领头人物户部尚书李之藻,并宰相杨廷筠蒙蔽圣听,打着赈济灾民的旗号实际上却在江东胡作非为,与北渝富商沆瀣一气,坐地起价,又兼之横征暴敛,使得人祸更甚天灾,终至江东饿殍千里。
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但是还远远不止于此。倒燕派真正的幕后之人,不是李之藻,更不是杨廷筠,而是眼前的这位——薛成化。
“倒燕”的目的从来不是简单的杀伐欲念,而是包裹着一个阴险肮脏的政.治.阴.谋。
薛景泓已经把他的调查、推测全部告诉穆崇玉了。穆崇玉之所以还要这么问,无非是为了心中迟迟不肯散去的最后一丝迟疑。
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迟疑。
是的,到了今日的地步,他竟然懦弱地不想去承认,自己坚守了许久的恨意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穆崇玉的目光有些许的出神,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到了薛成化满不在乎的轻佻声音:“是又如何?”
脑中的弦应声而断,穆崇玉感到胸腔中的怒火一下子升腾起来。
他竭力握住了衣襟下的双拳,片刻之后,才又勉力镇定。
“是你当初指使人助我见到了北上乞讨的江东流民,助我逃出了北渝帝都,放了我三百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