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落月的声音,曾几何时,这道声音让我觉得阴冷的世间其实还充斥着光明和温暖。当年,要是没有落月这个人,或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抬头看了看,小小的庵门之后,慢慢的走出来一个人。对方的衣着,和守门的小尼姑一样,质朴无华,却又一尘不染。
可是,等我看到眼前这个慢慢走出来的人时,目光却陡然顿住了,这还是昔年那个风华绝代的落月吗?
她很清瘦,瘦的几乎皮包骨头,脸色苍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尽管,从她的脸庞上,还能依稀看到当年那清秀出众的轮廓,但她没有了风姿,仿佛这二十多年时间里,她值得骄傲的一切,都被磨灭殆尽。
落月一出现,守门的小尼姑就合十退下了。
这么多年没有相见,原本我应该心潮澎湃,可是看着落月,我总有一种心静宁和的感觉。她走出了庵门,对我轻轻笑了笑。
我们走到了庵旁的那片绿竹之中,我很想问问,这么多年来,落月过的怎么样。但话还出口,就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她在这样清苦的小庵中,除了吃斋念佛,就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虽然衣食无忧,却绝称不上过的很好。
“六哥,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我不知道你在何处,有时候,我还想,是不是该去找找你,可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吧。你一定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妻儿,我无端打扰,只会让你不快。”
“不会打扰,你救过我的命,又几次帮我,若没有你,我或许活不到今天。”
我们两个随意交谈,说一些分别之后的情况,但都是些闲话,对当年彼此之间初生又熄灭的情愫,闭口不提。
“六哥,你……咳咳……”落月刚一开口,突然就咳嗽了起来,咳的很厉害,她拿着手帕捂着嘴,好一会儿才喘过气。
落月想要收起那块擦嘴的手帕,尽管她捏的很紧,可我还是看到了,手帕上沾着点点的血迹。
“落月,你?你病了?”
“痨病,已有一年了,吃过药,却不怎么管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落月抓着手帕,嘴角还有一丝未擦去的血迹,她的脸色仿佛更苍白了,却没有一丝苦楚,笑着对我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管什么病,总不会一下就好,慢慢熬着吧……”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似的,忍不住从她手里拿过手帕。手帕上全是血,触目惊心。
“我有朋友住在百草村,他那边的药材,都是药力浑厚的老药,你需要用什么,我去给你取……”
“不要了,六哥,我信命,命该如此,那就顺着命里的路,朝前走,走到走不动为止。”
“可是……”
“六哥,说一些别的事情吧。”落月打断了我的话:“前些天,紫瞳托人带来话,他要回我们的老家了,想让我一起同行。”
我皱了皱眉头,我很早之前就知道,紫瞳对落月有意。落月遁入空门之后,因为出身在西边的原因,所以最后还是帮着西边做了几次事,做完这些事,她就等于和西边划清了界限,再不理会尘世中的纷争,隐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庵中。只有紫瞳和她还有联络,不久之前,紫瞳想要把落月带回西边。
也就是说,我刚才偶尔紫瞳的时候,他正在赶回西边的路上。
我的心抖了抖,如果这样想的话,那紫瞳他们带着的孩子,也必然要被带回西边。一旦孩子带到了西边,我还能把他找回来吗?西边藏龙卧虎,我不怕死,可是若自己出了事,小近水该怎么办?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打算。
“六哥啊。”落月仿佛是走的疲惫了,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这么多年,我以为长伴青灯古佛,自己就能够脱离尘世的一切,活的通透,活的明白。可我做不到,我毕竟是个凡人,我师傅也说了,其实我没有多少佛缘,没有多少慧根,在佛门的日子再久,也只不过是个吃着斋饭的世间人而已。我开始的时候不信,但这么多年过去,我觉得,我丢不下,忘不掉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六哥,我很苦恼。”
“人这一辈子,不都是在熬吗?不管你是否活的通透,活的明白,总归还是要熬啊。”
“六哥,你别劝我,我不离开这儿,因为离开这儿,我就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明白落月的意思,这么多年以来,她的心境或许是变了,但骨子里的一些念头,是变不了的。她活的也很累,也很难,只有呆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庵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如果再回到红尘俗世里,她肯定难堪重负。
我们俩在这里聊了很久,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落月才站起身,冲着我露出了那一丝让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微笑。
“六哥,今天能见到你,是这二十年中我最高兴的事,我已经有许久都没有笑过了,我想着,如果你能时时来看看我,那就更好了。可我没有这个奢望,我知道,我们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你是七门的人,你还有自己的重任,我不搅扰你,只望你能一直平安。”
我知道落月的心,所以,我没再多说,目送落月回了妙月庵中。
看着她的背影,我能感觉到,或许,这是我和她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不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我独自下山,顺着原来的小路,走到了那条官道上。原本,我想和张龙虎说的那样,在外面走走,好歹也让心情轻松一些。可是见到落月之后,我的念头又变了。
一个人的心境,完全只能靠自己,外力无法影响,也无法改变。心有芥蒂,风平浪静也是波涛,心如止水,狂风骤雨中亦如平地。
这也正是佛家所说的,心中有佛,无论何处都是庙堂。
当我想到这些,就打消了继续远游的念头,我的家在小盘河,我的亲人在小盘河,每每当我消沉低落时,都要外出散心,那实则是一种逃避。
我没有继续南下,就在这儿朝北而去,回到了小盘河。
我前脚刚到小盘河,进屋还没有一刻钟,老药的儿子竟然随后就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老药的儿子跪在地上,噗通磕了个头。
看到这一幕,我立刻惊呆了,与此同时,心里一下子冒出了一股浓浓的苦愁。我们河滩乡下的规矩,儿子到亲朋家报丧,就要当面磕头。
“六叔……”老药的儿子也一大把年纪了,不过很懂规矩,我和老药一直兄弟相称,他看见我,也就跟着以叔辈称呼:“我爹走了……临走之前……专门叫我来这儿,跟你说一声,以后他再也不能陪你喝酒聊天了……”
或许是我年龄大了些的缘故,看着当年的那些老友,一个个走的走,亡的亡,心里的凄苦,难以形容。
“我爹说,他不能再帮你每年采药晒药,叫我把这些药带来,六叔,这些药材都是好药,够你用一阵子了……”
老药的儿子拿出一个很大的包袱,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全是药材。当我看到这些药材的时候,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六叔,不用悲伤,我爹虽然走了,却是寿命尽了,无疾而终,算是喜丧。”
话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难过。我突然觉得,过去的那些人追逐长生不老,到底图的是什么?就算真的长生不老,自己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的先他而去,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还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