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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是越来越热,屋里厢一点坐不住。

    女人家们,趁着太阳落了山,便端了竹凳竹椅子坐在弄堂口吹穿堂风。

    水杏手里头做着针线活,是一件藏蓝的坎肩,因是预备着要拿到街市上去卖的,所以针脚更是格外地仔细着。

    柳嫂家的媳妇翠芬在她边上洗衣服,搓两下子,就分心似的要偷看一眼水杏,眼里带着几分羡慕。

    翠芬天生腰粗手宽,面孔生得也糙,小眼阔嘴,黑黄脸上镶了两块日晒出的红晕,神态倒是温和淳朴,看见人虽然说不大来话,却总是面带着三分善意的笑。

    她做活很勤,身板也壮实,一个女人能顶一个壮劳力,地里活弄妥当了,还能兼顾着家里,谁都要说她一声贤惠,她丈夫铁成却总对她不屑一顾,说她吃起饭来跟个饿了好几天的男人似的,又说她就像一头只知道干活的牛。

    翠芬从不恼,天生少根筋一样,听过之后,傻乎乎地一笑,便过了,仍是卖了力地侍弄庄稼。

    她瞅着水杏手上的活计,又盯着她那灵巧的,玉葱似的十根手指,眼底的羡慕越来越不加掩饰,终于一笑,讷讷地开口,“能……教教我不?”

    水杏停下,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

    在旁边剥着花生壳的柳嫂笑道,“阿芬啊,做娘的也不是看低你。不过,水杏这活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翠芬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粗又黑的,还混着隔年冬日里的冻疮没有全退的紫,她不好意思地,也笑了一笑,突然远远望到了谁,笑容却是不由自主一僵,慢慢低了头去。

    那远远走来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嫂的儿子铁成。

    他的长相,走路姿势,都和柳嫂早逝的丈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柳嫂时常埋怨,“好容易还清了一个死鬼的债,哪知道还有一个讨债的。”

    铁成晃到了她们跟前,不喊娘,也不喊自己老婆,却是盯着水杏笑,水杏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有不自在地低了头去。

    柳嫂皱起眉,朝他扔过去一个花生壳,呵斥道,“你过来干什么?”

    铁成这才回了神来,拿眼角瞥着翠芬,冷声冷气地问她,“喂,你把我的鞋放到哪去了?”

    柳嫂又斥道,“喂什么喂,你媳妇就没有名字吗?”

    翠芬却是息事宁人似的赶忙答道,“帮你收在床边了。”

    铁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了句“没事找事”,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柳嫂道,“越来越不像话!”

    翠芬不响,埋了头去,接着搓洗衣服。

    铁成刚走,小满就抱着一兜拿井水浸洗过的野梅野杏慢慢走过来,远远瞧见柳嫂也在,下意识的,便转头就走,谁料得柳嫂却先笑着朝他喊了一声,“哟,死小子,拿的什么好东西,只想给你嫂嫂,害怕我们分了去?”

    自从那一回,他哭着把做媒的李婆赶走之后,柳嫂得知了,便总没轻没重地拿他打趣,“嘴里头成天说着讨厌讨厌的。这会儿倒是舍不得你阿嫂了。”见他嘴硬,还变着法儿去逗他。

    弄得小满看见她的人影子都怕,被她这样一喊,他一惊,脚下一个踉跄,便连人带果子地摔了个满趴。

    水杏急忙丢下活儿跑了上去,小满自己先爬起来了,却没捡那一地的果子,也没有看她,光是没好气地丢下一句,“酸透了,给你”,便头不回地跑走了。

    水杏回神,弯腰一个个捡起果子,却发现每一个都是仔细挑过的,漂亮,圆整,恰好熟了,却又绝没有熟过头了的。

    她心里一暖,重新把果子兜了起来,捧回竹凳上坐着,却好像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一颗也舍不得吃。

    柳嫂瞧见了,嘴里“啧”了一声,半开玩笑说,“这小子,滑头得很。都知道用些小伎俩来让你心甘情愿留下来替他做牛做马了。”

    水杏只是笑。

    ******

    一块旧布平摊着,男人女人们的坎肩,长短褂,小孩儿的帽子,围兜,还有五花八门的鞋垫子都热热闹闹摆在一块,边上是卖糕团,干货,还有竹编草编的。

    街市上的人如同每一日一样熙攘着,吆喝声,还价声此起彼伏。

    水杏坐在小板凳上,仍在不停缝着,小满在她边上看顾着摊子,他年纪小,但对每一样东西的价格都了然,别人过来询价,他一样样的,也倒背如流,不露一点怯。

    听了柳嫂的建议卖针线活,一开始,水杏心里有些忐忑,担忧着自己缝的东西是不是真能卖得出去,所以做得也少,不过一些最简单的坎肩鞋垫子罢了。

    她也没让小满一起,天还没亮便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裹,偷偷出了门去。

    她的胆儿也小,街市上,被人挤到最不起眼的位置,便也只能在那儿缩着,偏又是个哑巴,别人大着嗓门卖力吆喝着,她只能够眼巴巴地看着。

    却万没想到,小满竟也跟了来。

    不知道费了多长时间才寻到她,男孩儿瞅着她,又看着地上那些针线活,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默默盯着。

    水杏倒慌了神,猜不透他究竟是在气她没有喊他一起过来,还是嫌她在这儿摆摊丢人。

    她硬挤出笑来,刚要做手势让他回家去,小满却突然学着其他的摆摊人那样吆喝了起来。

    开始时声音低,也发着颤,他正是处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敏感年纪,到底也是怕臊的,不过喊了两下,再被别人一盯,却连耳朵根都红得透了。

    水杏瞧着心疼,轻轻扯他的衣袖,让他不用这样。

    小满却偏不服气,硬着头皮,反倒是豁了出去一样越吆喝越大声。

    这一下,还真有不少的人驻足了,多部分是看他一个小孩子吆喝觉着好奇和有趣,也顺带着瞧一瞧在卖些什么。

    这回轮到水杏羞赧了,红着脸,头快低到脚边去,生怕被别人嘲笑,就这样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卖钱。

    却不成想,只不过这么瞧一会儿,还真有人拎起一件坎肩来询价了。虽是并没有买下来,但她心里,终于也是有了一些底气。

    那一天最终卖出去了两样,都是被小满的吆喝声吸引过来的人。

    傍晚时,两个人一起理了东西回去,水杏手里紧紧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钱币,好像捏着一个使他们能够活下去的指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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