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干马上就要倒,砸在前盖上他的平衡就会打破,我停了车,站在外面等。”
“他掉下去了。”李白试探道。
“他探出头要我帮他,说只要活着下山他就投案自首,我觉得还不错,如果他这辆车后轮有驱动,我把车挪开给他让路,也许还有救,”杨剪弯腰看了看悬崖边缘,还用手摸了摸,当年轧出的深痕早已经风化了,“所以就要他把面具摘了,我先拍照再说。”
说完他就把手机递给李白,没有密码,里面的相片页面是早就打开的。
李白看到漆黑一片之中被闪光灯照亮的断枝与悬空的车,车是刺眼的白色,而它的窗口探出了一块鲜红,面具被掀起来,箍在头顶,下面是那副五官,那张面孔。
如果忽略惊恐的表情,还能怎么形容?
只有普通了。
甚至有些憨厚。
可能出现在街边的红薯摊上、报刊亭旁、公交站的擦肩而过中。
这些年他想杀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猜他死了。”李白盯着这张脸只想发笑。
“确实,我刚倒车,树干就彻底断了。”杨剪依然平静地叙述着,“后来查到他这款斯柯达晶锐是两驱车,后轮没有动力。”
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李白也听懂了,该说是作茧自缚吧!红面具把杨剪引到这种凶险地界的目的显而易见,最后死的却是自己……就算杨剪打算饶他一命又如何?两驱车,能救他的轮子已经腾空了,自己撞断的树把自己砸下了万丈深渊,这就是天意!红面具死了!真的死了,早就死了!
死在他开始动手之前。
所以这一年多以来,他找的都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所以真实的仇恨是杨剪一个人背在肩上。
所以,他以为的,自己所有的辛苦,杨剪全都尝过,甚至早就消化好了,那些慌乱和狼狈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式,如今找来,只是陪他走一遍曾经的路。
“哈哈哈哈……”李白终于笑出了声音,也笑出了眼泪。他使劲在脸上擦抹了两遭,放了拐杖,在崖边坐下,两腿垂在空中。
杨剪也坐了,就在他身边,和他一样都是稍微往前错身就会跌落谷底的姿势。玉人谷。玉人谷。李白知道他在看自己,也知道他在等。
要说什么呢?
杨剪现在应该是有些忐忑的吧,或者说,百感交集?
“你是喜极而泣么。”杨剪还给他擦眼泪了,方才摸地有些脏,杨剪用的是手背。
“不是,不是,”李白抓住他的手,湿淋淋的脸蛋贴上手心,“我是在想……”
“在想什么?”杨剪侧脸贴上他唇边,太温柔了。
以至于让李白的眼泪显得不合时宜。
“每一次,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
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完李白就彻底模糊了视线,他哭得止也止不住,混着难堪的哭嗝,杨剪并没有多么慌张,两手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鼻梁,眼皮贴上他的额头,随后闭上了眼。
他的确猜到李白会哭。
哭到口齿不清抽噎不止完全弄湿他的脸都在意料之内。
但李白哭到不能自已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他从没想到过的。
杨剪曾以为自己唯一需要的就是自己,走一个圈自然能回到原点,向上爬也一定可以远离地面,而对别人,是他们需要他,他欣然接受。满盘皆错时他被命运抽了一个又一个巴掌,没有原点可以重启,亦无地面可供降落,实在是累了,不想被任何人需要了,好像总有人在他耳边提醒:离散和相遇都是注定的,你的徒劳也是注定的一部分,挣扎的确未必不能改变什么,却也未必能够改变。
人是无法对这个世界造成“必然”的。
他读过那么多书,最喜欢物理,物理书里最喜欢的是量子力学,什么观察者效应,什么不确定性原理,他是不是早该放弃用“必然”定义是个世界?
并没有求谁去理解。
如果李白怪他曾经的缺席,或者缄默,他不会有什么感觉,他认为往事不可追。
但李白在说什么啊?
李白在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