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母子的安息之处,早已爬满了青苔。这里虽然不是塞外,但青冢隐隐散发的苍凉,尽显生死两隔的凄楚,曹继武停笛凝望,双目空洞。
身旁平静的湖面,突然啪啦一声,窜起一条大鱼。深秋天凉,鱼儿除非受到惊吓,否则不会这么冒失,曹继武无奈叹了口气:“银龙张三。”
水底突然搅动,瞬间窜出一条大汉,正是当今太湖霸主——银龙张三。紧接着水面泛起几个漩涡,又跳出不少小喽啰。
张三试图借助湖水的掩护靠近曹继武。然而水下潜行的半月阵,逼的鱼儿无处可逃。终于在即将到岸的时候,窜出了水面。情伤深处的曹继武,警觉本来不高,鱼儿的窜跳,反而提醒了熟知水性的曹继武。突然性既然已经失去,张三就索性跳了出来。
“妻儿灵前,曹某不想动手。”
“这个由不得你。”张三冷笑一声,“凡是卖身鞑子的汉奸,都是我张三的仇人。”
十八个小喽啰,在曲文龙、曲文虎和潘腾蛟的率领下,分成三队,成品字形的天地人三才阵,将曹继武扇形包围。
张三抗清,矢志不渝。新组将的太湖帮,同样需要活动经费。曹继武如今成了江南头号公敌,有人出黄金百万买他的人头,张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大哥,休听他放屁。曹妖善于洗脑,听说能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千万别被他灌了迷糊汤。”太湖五条龙,潘腾蛟和尚水漂、倪久的关系最好,此时生怕张三被说服,急忙出言打断曹继武的说服。
曹继武能说会道,这个张三自然知道。他大道理懂得不多,很容易被带节奏。所以听了潘腾蛟的提醒,张三点了点头:“曹继武,银龙在此等你多时。道不同不相为谋,明年今日的忌日,休怪张三心狠。”
老大发话了,三才阵立即启动。然而曲文龙三人刚迈出脚步,曹继武已经飞身跃空。这一下子是在是太突然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曹继武已经越过三才阵,空中熊形,直扑阵后的银龙张三。
这招擒贼擒王的策略,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雄浑厚重的气劲,在跃空高势的加持之下,更加的凶猛迅捷。张三大吃一惊,根本不敢硬拼,肩头一歪,顺势窜入了水中。
生于斯长于斯,张三水性极为高超,要想借助湖水的掩护逃脱。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曹继武同样是江南人士,水性本身也不差。再加上大海的历练,此时曹继武的水性如同他的武功一样,无与伦比。
钻入水底的张三,就像游鱼一样,瞬间窜出了一丈多远。然而空中的曹继武,张开双臂,像极了一只苍鹭,脚下加力一个犁劈,直接划开六尺多厚的水层,鹰形轻轻捉踹。张三就像一条死鱼一般,被轻轻攫取而出,重重地摔在了岸上。
摔得鼻青脸肿的张三,终于爬了起来。错愕不已的众兄弟,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护驾。然而一柄剑鞘轻轻一勾,抵住了咽喉。
“要杀要刮,随你便!”张三脖子一横,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然。
“走。”曹继武手腕一抬,轻轻竖回西洋剑鞘。
张三愣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不杀之恩,张三没齿难忘。然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张三矢志不渝。”
波地一声响,张三又窜回了水中,瞬间不见踪影。曲文龙等人反应过来,纷纷窜入了水中,墓园又恢复了本该具有的安宁。
“以德服人,老夫当年果然没看错人。传闻之中的妖曹,恐怕多是中伤。只可惜的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诚所谓高处不胜寒,孤独向来都是智者的密友,可惜,可惜!”
背后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曹继武没有回头。吴员外每个月都来祭奠,所以红杏母子的坟墓,虽然布满青苔,但却始终是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
此时的吴员外,独自一人,挎着一个竹篮,慢慢躲到墓碑前。老人就像对待自己的子女,祭拜的很仔细,纸钱、元宝、灵符、果品等等,一样也不落下。曹继武一直背身静立,不去干涉。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人终于祭拜完毕,从篮子里取出两只杯子,轻轻斟满了酒:“久别重逢,何不共饮一杯?”
曹继武犹如一尊塑像,依然一动不动。
老人叹了口气,缓缓举起了杯子。就在杯口入唇的一刹那,手腕突然被抓住了。老人没有抬头,语气极为平静:“你不想原谅老夫?”
曹继武一愣,缓缓放开了手。老人一饮而尽,脸上满是轻松的解脱。
当初的刘家庄之变,致使红杏身死,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当时曹继武涉世未深,根本察觉不到。直到这次回来祭拜,发觉墓地竟然有人精心看护,绝顶聪明的曹继武,瞬间明白了一切。
没有谁的成功,是随随便便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谓的热情好客,一定有所图。没有谁有那么多精力和物资,去资助素不相识的初生之犊。有人想资助你,一定看到了某些希望。
当初从南京城一路南下苏州,其实就是个圈套。机谋高深的佟六十,每一步都算的极为精准。事情已经过去了,所有的当事人,都和曹继武休戚相关。尤其是佟君兰,她本是无辜的。佟六十不可能把秘密告诉她,但逐渐成熟起来的佟君兰,最终还是猜到了原委。她过不了这道心坎,这也是她选择离开曹继武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佟君兰依旧在身边,曹继武也只能原谅。
所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曹继武也不得不原谅所有人。眼前的红杏,只有美好的回忆。佟君兰的一双儿女,还是曹继武的牵挂,然而仅仅只是牵挂而已。
吴员外卷入其中,显然是不愿意的。但平民百姓所选择的权利并不多,不能随波逐流,就被大浪无情抛去。不过此时的他,已经解脱,再也不用受到心灵的煎熬。
曹继武缓缓举起了另一只酒杯,一饮而尽。这杯无毒,只是吴员外的谢罪而已。
“阿弥陀佛,世事乃过眼烟云,施主能够放下,善莫大焉。”
曹继武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鬓须洁白的老僧。这老僧身形骨立挺拔,凤目龙眉,眼神深邃而明澈,透着高深的禅学修为,好像在哪里见过。曹继武忽然想起了锡山寺遇到的那个老僧,脱口而出:“慧空大师!”
老僧点了点头,他果然是慧空大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曹继武有些疑惑:“这里的事情,大师全知道?”
慧空点了点头。
原来慧空大师和吴员外是几十年的密友。人老多情,吴员外心结极重,所有的事情,都会告诉慧空,希望佛法能够安心。然而有些事情,不是说安心就能安心的,世间最有效的解脱方式,就是逝去,然后任由时间的浪潮抹平。吴员外的选择,慧空早就知晓,他此次前来,不过是送老友最后一程。
不远处有一处土坑,长满了杂草,这是吴员外早已为自己准备的安息之处。慧空挥动袈裟,将吴员外推入了土坑之中,接着运劲推起一堆老土,填满了整个土坑。
“荣华富贵一生追求,到头来难免荒郊土内藏。”慧空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默念金刚经,超度亡灵。
这个慧空大师,身上散发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曹继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曹继武见到的老僧很多,除了师父普空,再也没有哪位高僧,像慧空一样,能给曹继武如此自然的亲切。他一定跟自己,有着某种渊源。上次锡山寺相遇,曹继武就想问个明白,可是被捣蛋的二金给搅黄了。此时慧空大师正在专心超度,曹继武也不便打断。
过了好大一会儿,慧空终于念完金刚经,曹继武有些沉不住气:“大师和晚辈,是否有……”
慧空伸手打断了曹继武:“老衲已遁入空门,唯有青灯为伴。世间浮云,已非老衲所能左右了。”
老僧不愿多谈,稽首为礼,转身慢慢而去。然而走出了数十步,老僧的脚步忽然犹豫起来。迟疑片刻,他还是转过身来:“你若有什么疑惑,可以到报国寺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