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被人活生生从眼眶里挖了下来,甚至不曾清洗一下,就被直接放在了首饰盒中。由于那只首饰盒并不是为了盛放眼珠而制作的,当陆青伸手打开那只盒子时,她儿子的眼珠已经从固定的凹陷处脱落下来,正在血红的天鹅绒软垫上胡乱地滚来滚去。
陆青只差一点点就发了疯。
她根本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甚至想要撕打准备从她手里拿走盒子的顾沉。
“顾淮死了!他死了!有人杀了顾淮!这是他的眼睛啊!是他的眼睛!”
在陆青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顾从章皱着眉头快速发出了几条信息,然后又陆续收到了一些来自不同地方的回复。大部分回复上都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但在看到其中一条回复的时候,顾从章的脸突然变了变。
“失踪前正前往阿尔伯特星港……”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脸难看地抬起头,突然厉声命令几个儿子抱住他们的母亲,带着他们连拖带拽地把她弄上了二楼的书房。几乎是用赶的,他将儿子们驱出房间,将陆青一个人关在了黑暗的房间里,然后用力地锁上了门。
“你们的母亲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压根没有多余的解释,顾从章站在书房门口,直接用凌厉的眼神命令顾涯他们回房。即使顾涯等人最年轻的也已经满了18岁,甚至年纪最大的顾沉已经是四阶的金属系异能者,但在自己父亲的面前,该回房去也还是只能回房去。
“等回去再说。”
顾沉对着自己的弟弟们做着这样的口型,在其他几人心领神会的目光中,几间卧室的门被一扇一扇关了起来。
在最后一扇门也被关起来之后,顾从章方才转过身,看着书房厚实的实木大门,足足沉默了有半刻,他终于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他实在是不想面对一个近乎半疯的女人,但谁叫那女人是他的现任老婆,他刚刚死了的那个儿子的妈……
顾从章摇摇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先是侧耳听了听房间内的动静,然后方伸手握住门把,缓缓往右一拧,转开了这扇沉重无比的大门。
冰凉的木门无声地滑过门轨,走廊里的灯光呈扇状洒落在书房里,照亮了厚厚的驼兽绒地毯,也照亮了跪坐在地毯上面满脸都是泪痕的陆青。后者此时正披头散发,呜呜地低声抽泣着,脸上漂亮精致的妆容已经完全糊成了一团。
嫁给顾从章这二十年以来,陆青也算是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但无论在怎么样艰难的状况下,她也始终保持着一名贵妇人应该有的仪态,从未让顾从章看见过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是陆青第一次在顾从章的面前失态,甚至在被顾从章关入房间前,她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女人。
现在的状况,总算是比之前稍稍好一点了,至少她能够听得进顾从章对她说的话了。
“顾淮是在前往阿尔伯特星港的路上失踪的……我没有让他们再查下去了,阿青,这件事情,我们恐怕只能算了。”
顾从章温言软语地说,心下却情知陆青必定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果不其然,陆青一听到他的话,差点就直接从地毯上跳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顾从章!那是你的儿子!你告诉我你的儿子死了之后你就准备这么算了?什么叫算了?我告诉你不可能算了!我儿子他……”
“你儿子他现在多半已经死了!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就赔上整个顾家!”顾从章不得不提高了嗓门,陆青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会儿,捂住脸又开始放声大哭了。
顾从章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反手关上门,慢慢地倚着门板坐下。书房这扇木质的门板又冷又硬,质感比石头好不到哪里去,顾从章却一动不动地靠在它上面,一线明亮的光透过门轴的缝隙斜斜地射进来,在陆青与顾从章之间划出了一道极其鲜明的分界线。
“阿青。”
顾从章微微阖着眼,温柔地唤着陆青的小名。自从陆青年老衰之后,他起码已经有六年的时间没有这样温柔地叫过她了,但她听见这句话后,却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是将哭泣的声音放得稍稍低了些。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只血红的首饰盒,失踪的顾淮留下的全部身体部位,正随着她哭泣的动作,在那只盒子里无声地滚来滚去。
“……阿青,你知道我只能这么做。”顾从章无奈地放软了声音,他看着陆青,绞尽脑汁地向她解释道:
“阿尔伯特星港那边发生的事情我想你也知道……二叔之前去看了一眼,跟我说那现场至少是地阶的火系异能者全力爆发导致的!那可是地阶啊!什么样的人用得起地阶的异能者做打手?就连二叔他老人家,也不过是在最近几年方才刚刚摸到了地阶的门槛!”
所谓“二叔”,指的是顾家实力最强的九级异能者顾阎,也是顾家真正依仗着的那位定海神针。
顾阎他老人家卡在人阶与地阶的门槛上已经有很多年了,早已经闭关修炼不问世事,一心要突破这道鱼跃龙门的门槛,小小一个顾淮的失踪,压根儿不足以惊动这尊大佛。顾从章把他搬出来这样卖力地解释,言下之意其实只有一个:顾家没有办法与那样的庞然大物硬碰硬。
要知道,阿尔伯特星港的爆炸,已经成为了银辉共和国史上最大的一桩悬案。“先生”的死到底是谁所为,共和国上下尚且还没有一个定论,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事情的起因是“先生”做事时行差踏错,不小心惹到了过江龙。
“先生”惹了过江龙,阿尔伯特星港便炸成了一片废墟;顾淮惹了过江龙,漂亮的眼睛就被装在了首饰盒里。顾从章在那里算来算去,并不觉得顾家的身板比曾经的“先生”壮多少,甚至在很多方面还有所不如呢。既然他们连“先生”也比不过,又如何能去与过江龙掰手腕?
顾淮是他最疼爱的儿子没错,但顾淮死了,他还有其他的儿子;若是顾家没了,那他就什么都没了!一个儿子与整个家族孰重孰轻?对顾从章来说,该如何选择压根就无需考虑!
顾从章的意思陆青听懂了,但她却毫无反应。
“……阿青。”顾从章又叫了一声,他的神情已经接近恳求。
“顾从章,其实我很讨厌你这么叫我。”
陆青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隐隐地带着鼻音,但神却已经平静下来了,虽然她的眼神里,透着十二万分的冷漠:“每当你对我有所亏欠,心虚愧疚的时候,往往就喜欢这么样的叫我。”
她说着,居然笑了笑:“你现在居然又这么叫我了。原来你也觉得心虚么?不能为顾淮报仇,你也觉得愧疚吗?”
顾从章眉毛一抬,他有些被说中心事的心虚,但更多的是恼羞成怒。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对陆青说:“阿青,我知道我这次对不起你……”
“不,你不是对不起我!”陆青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她打开了怀中的首饰盒,将那两颗骨碌碌乱转的眼珠举着送到了顾从章的眼皮子底下:“你看着他!看着顾淮的眼睛!你对不起的是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不是我陆青这个没有眼的外人!”
“陆青!”
顾从章狼狈地躲开了那只首饰盒。陈腐的血污味儿随着陆青的动作自首饰盒中飘散开来,刺鼻地萦绕在顾从章的鼻端。这让他的脸变得难看极了,他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地冷声对陆青道:“你说!你究竟想怎么样?即使赔上剩下的几个儿子,即使要赔上整个顾家,你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去给你失去的那一个儿子报仇吗?”
陆青狠狠地摇头,她手里举着那只盒子,目光烁烁地看着顾从章,斩钉截铁道:“不!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个顾清玄给我的儿子陪葬!”
“顾清玄?”这关顾清玄什么事儿?
顾从章皱了皱眉,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想要让顾清玄陪葬?”
“那当然是因为他还活着!”陆青咬牙切齿地说,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几近疯狂的恨意:“明明是顾清玄更早被送去的阿尔伯特星港,凭什么他可以活着回去学校,我的顾淮却就这么彻底失踪了!”
“顾清玄活着回学校了?”顾从章听了这话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顾清玄已经随着爆炸和“先生”一起粉身碎骨了呢。
不等他细想下去,陆青的声音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传了过来:“顾从章!我告诉你,我现在不关心别的,只要你一句话:到底行,还是不行!”
顾从章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想了想,低声说:
“顾清玄既然能活着回来,说不定也能知道一些什么……况且阿尔伯特星港整个都毁了,那些人为什么会这样毫无缘由地放过他?陆青,这一点你到底有没有想过?”
刚刚那个亲密的“阿青”,现在已经变成了疏远的“陆青”。陆青不出意料地冷笑了一下,却并不把顾从章的态度放在心上:“我听说那小子是半路逃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好命……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却的反而不在了!”
她恨恨地说着,顾从章却没有半分动容:“如果他不是偶然逃跑的呢?毕竟这小子长得还算不错,万一是被人看上了才轻轻放过……”
“他不就是长了一张勉强能看的脸吗?若是真有人找上门来,我赔他十个绝就是了!”陆青冷冷站起身:“我又不是要你顾家和那条过江龙对上,不过是想要我儿子在黄泉路上,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走罢了!”
顾从章有些不满,顾清玄那样的容哪里是十个绝就可以抵得过的?哪怕是将整个银辉的绝加在一块儿,也未必能比得上顾清玄的一根头发丝!他挺直身子想要训斥妻子,话到嘴边,却蓦然间想起一件事来:今天过后,顾淮的失踪必定无法隐瞒。大家族中的消息一向传得最快,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自己无法报仇,恐怕他这个家主的威信和地位也要随之一落千丈了!
比起失去一个儿子或者失去一件筹码,失去自己顾家家主的荣光,才是让顾从章真正无法忍受的事情。
——陆青需要一个迁怒的对象,而他需要一个替罪羊,几番思索之后,顾清玄却居然是最合适的一个人选。
顾从章思前想后,反复权衡了几次利弊,终于还是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算了,这事就听你的好了。”
确定顾从章妥协后,陆青便紧紧抱着那只首饰盒,踌躇满志地仰头往书房外走去。她才走了没两步,顾从章忽然叫住了她:“等等。”看陆青回过头来时,面上已经没有了多少悲痛的神,他便不再掩饰地问:“既然阿淮不在了,我们顾家今年在总统府晚宴上该让谁出场……要知道,今年可是有位银河帝国的少将要来!”
顾淮,可是他和陆青五个儿子里最漂亮的一个,他本身又没有女儿,如今顾淮不在了,这样一个珍贵的机会,难道要白白的放给了外人?
陆青一听到这事,顿时精神紧张了起来——顾渊那小子长得可也挺漂亮的,他也是顾从章的儿子,可他的身上终究没有流着她陆青的血!这一下,她暂时忘记了要报复顾清玄的事,满心踌躇地开始在自己剩下的四个儿子中挑拣了起来,但怎么也举棋不定,最后,她只好说:“再给我几天时间?再过几天,我肯定给你答复!”
“好。”顾从章点点头,他看着陆青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心里却不期然地想到:把顾清玄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掉,自己终究还是吃了大亏,早知道……早知道他当初就该婉言谢绝了“先生”,让顾清玄去参加那总统府的晚宴才是!他这么想着,自顾自地便决定了顾清玄的结局,仿佛顾清玄的那条命不过是搁在砧板上的一块鱼肉,自己想怎么下刀就怎么下刀一般!
——可惜啊,顾清玄从来都不是什么鱼肉。
“先生”已经提早一步率先尝到了自酿的苦果,而顾从章……仅仅是还有几分闲暇可以供他苟延残喘而已。
钝刀子割肉的凌迟碎剐,可远远要比快刀砍头使人印象深刻得多。
可惜现在顾从章并不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顾清玄已经选定了将要用到的那一把刀,因此他还在殚精竭虑地为自己和顾家的未来打算,却压根儿不曾想到,他们早已经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新(HàítàNɡsHUWU,C欧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