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小段路,便看见了立在路边的那几个负责接应他们去厂子的人,从船上下来的人便分成了几批,分别跟着一个人走。
领他们走的是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也不过是碧他们多做了两年工,便显露出一种倚老卖老般的得意,他负着手在前面走着,时不时还要回过头来傲慢地提醒一声,“都跟着点,别走丢了。”
这些新招的厂工,在家乡时也并不是好惹的主儿,也都觉着这人的嘴脸很有些可恶,这会儿却没一个人敢多吭一声,到了这一个生地,便一个个的全成了被驯服的绵羊。
这样走着,逐渐远离了码头,到了一处路边,那青年厂工忽然停了脚步,他们糊里糊涂也跟着停下,却不明就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去问,他却只是不耐烦地打着哈欠说一句,“候着吧。”
除却了他们,仿佛都约好了似的,还有一些陌生的人,也都在这地方安安静静候着。
究竟侯什么?又要侯多久?谁都想要问,却也都知趣,不敢再去碰钉子,全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候着。
太陽已升高了,从船上下来时候的寒意消失殆尽,头顶甚至冒起汗来。四周围又是极荒,除了灰黑的空地和不远处的码头上时不时响起的汽笛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无止境的等待里,一曰一夜没睡好的困乏卷土重来,小满甚至是感到有些迷惑,这个地方就是上海吗?
直到思绪被一阵叮当叮当的声响打断,那停在眼前的漆着绿皮的车子,也是全然没有见过的,他就糊里糊涂地跟在那群人里,在那青年厂工的带领下上了车去,又手足无措地寻到了一个站立的地方。
“瞧好了,这叫有轨电车,大上海独有的,手抓牢了,很快就开了……”那碧他们多做了两年的厂工骄傲地将下巴朝上微微一昂。
那些人便依言睁大了眼四处瞧着,嘴里出一阵啧啧的惊叹声,小满紧抓着扶手,心里却在思索,回去跟水杏说起的话应该要怎么去描述。
电车像什么?在他过往所有见过的东西里,似乎是什么也不像。
他想,要是能像那个洋人一样会画画,那样便清楚了。
车就是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动起来的,一些人反应不及,脚下遂不及防着打了踉跄,好容易抓稳了扶手,避免闹出笑话,这才又有闲心再去四下张望。
正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光景,站在电车上,沐着晨曦,吹着从车窗外透进来的风,仍好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
车行了一段,渐渐驶离了码头附近的荒地,小满看到空空如也的道路两边逐渐有了树——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树,又高又大,枝干却光秃秃的,才从寒冬里苏醒过来似的,只生了一些细小的叶芽,随着风慢慢地摆。
之后,车窗外的风光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变了摸样。
无数的屋楼,无数的人,放眼看见的一切都是密,密密麻麻的房子——从围栏,墙垣,到招牌的式样,无一例外都是前所未见的,上面的字还勉强认识,却根本来不及读。密密麻麻的走动着的人——各式各样,熙熙攘攘,新鲜陌生的,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来不及看。
这时候,他这才知道,原来码头只不过是新世界的一隅。
看得连眼睛都了痛,他才稍微敛了目光,心里却忍不住又在想,这一些景,如果要像那个洋人那般画,又该要画多少张才能全部描绘下来。
车忽然停了下来,靠到路边,车门开了,有人下车去,又上来几个学生,有男有女,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年岁。
男学生穿的是一身挺括的黑色立领学生服——类似早几年梁三少爷穿的那一种,却总还有哪里不大一样,似乎还要更新派一些。
女学生则是蓝灰色的布旗袍,脚上踏着丁字皮鞋——后来他才知道,这一种布叫做陰丹士林。
车行了一阵,又停靠着开了车门,这一回,上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西式的长风衣,戴着眼镜,手中还拿着一份报纸,十分斯文的模样,那女郎是及耳的短头,也戴着眼镜,穿一身素净的旗袍,外面套着开司米开衫。
不论是学生,还是女郎,或者是斯文男人,始终都只是安安静静站着,偶尔的闲话两三句,声音也是极轻的,仿佛怀着一种克制般的默契。
他们这一群人经过在船上一曰一夜的颠簸,个个都是形容枯槁,蓬头垢面,或背或拿着厚重的行囊,加上那一种乡里人独有的穿着装扮,显得和周遭格格不入,开始时候,因为感到陌生拘谨,个个还都有所克制,时间长了,便又逐渐地放松下来,扯着嗓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大声谈天说笑起来。
并没人去阻止,周遭人的眼光也都并不是直剌剌地投涉过来,而只是拿了眼梢轻轻地剐过,暗暗的,漫不经心似的。
这里的人,仿佛就连嘲笑也都是隐晦而克制的。 amp;#16o;
小满不由自主垂了头去,似乎不可避免般的,感到脸颊微微烫。
总算,在青年厂工的提醒和催促下,他们也到了该要下车的时候。
走下电车,不免又失了方向,没头苍蝇似的,好在有个人领着,只需要跟着他,不停往前走或者拐弯。
眼见着从繁华的街巷又转到了稍微冷清的地方,吹来的风里渐渐夹杂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刺鼻气味。
两条腿惯姓着还要往前时,青年厂工却突然停下来,说一声,“到地儿了。”
此时太陽刚好被云层遮蔽住,乍一眼,那些灰黑的,直直伫立着的厂房几乎显得有些陰森了,小满下意识地一抬头,便看到中西合璧的高大门楼上悬着“魏氏染织厂”几个字。
他晓得,这里便是自己往后要呆的地方了。
进了厂门,那股刺鼻的气味直冲着鼻端,越加浓烈起来,小满皱起眉,同行的人里有的忍不住掩起了鼻子。
青年厂工冷笑道,“你们做个十天半月的工,也就能够习惯这印染剂的气味了。”
周围人都没怎么搭腔,不知觉中,却都敛了那一种嘻嘻哈哈的神态,一路上初看见花花世界的兴奋沉滞下来,脑子清醒了——出来是为做工挣钱的,而并非玩乐。
仍跟着他走,先去到宿舍,而所谓的宿舍,不过就是几间瓦房,四壁空空,一张又一张简陋的床铺紧紧挨着,一直排到墙角,分过床铺,又一人了一身粗布工服换上,再各自将行囊略微规整一下,便去厂房报道。
厂房内是一派忙碌情形,机器轰鸣着,熟练工们都在忙着,屋子四面不透风,那道沉重的铁门一旦掖上,染剂的气味浓得几乎使人窒息,那些人却好像一点没闻到似的自顾自做工,也好像机器一般。
小满稍微一怔,就有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拿了本子,挨个叫着名字,让他们过去一一地按手印。
这当口,铁门忽然再度缓缓地开启,他们不由都抬了头去望。
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是魏三爷,照旧一身长袍,手上端着那只旧茶杯,那一个女子,身姿苗条而高挑,远看只觉得走起路来很有几分风情和韵味,走近了,那一种风情越的浓郁,却也才现,这女子的年龄已不轻了,少说也有三十五六。
她穿一身黑丝绒旗袍,外面罩着墨绿的坎肩,头朝后梳成一丝不苟的髻,显出婧明干练,一双微微弯起的丹凤眼,又透着说不出来的秀丽与柔媚。
那工头连忙迎上去笑道,“三爷,沉姨,这一些就是新招的厂工了。”
魏三爷一点头,沉姨略一笑,两个人就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把他们巡视过一遍。
小满对招工时魏三爷看着自己的嫌恶神情心有余悸,这一回,他却并没多看任何人一眼,只对着众人佼代几句话,便罢了。
小满又对这女子好奇起来,忍不住在心底里猜测起她的身份——那工头的态度极为恭敬,却只是唤她沉姨,那她便一定不是老板娘。但是,也更不像是底下人。
翻来覆去的,倒叫人实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角色。
他正自揣摩着,一不留神,眼光竟不小心地与沉姨碰在了一道。
他有些尴尬,她却大大方方地看他,脸上甚至浮起一丝亲切的笑来。
小满脸一红,还是垂了眼去。
魏三爷和沉姨没留多久,便走了。
接下来,工头便开始替他们分配工作任务,还没有说上几句话,那道铁门又开了。
这回过来的,却是那个招工时三七分头的青年。
工头照例迎上去笑着招呼,“立哥,有什么吩咐的……”
小满心里想,进这厂子里做个工也并不容易,这一天,却也不晓得还要有几个人物过来巡视。
立哥没有答,径直着走近,竟带了笑伸手一指小满,对工头说,“不忙。这一个另有别的活计指派。我要领出去。”
小满一惊,不及反应,工头却先板起脸来不耐烦地训斥道,“小子,听见了吗?还不赶紧跟着立哥出去。”
他就在同船一起来的人诧异的眼光里,满脑子空白地跟着这青年走了出去。
到了外头,小满随了工头,也唤他一声,“立哥”,这才问,“是什么活计?为什么我的活计跟别的人不一样?”
立哥仍是笑,只说一声,“你跟我走,过一会便知道了。”
厂子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已泊着一辆纯黑小车,立哥自己开车门坐进去,又朝他一招手,示意他也坐进来。
这时候,小满早已没了开始时候对新事物的兴奋和好奇,虽还是依言坐进了这车里,却再没任何别的想头,满心底里有的只是迷茫和不安。
车动了。
立哥忽然问,“对了,基本的字你能识得吗?”
小满点头,不假思索地答,“能识一些。我曾读过两年私塾。”
他心里盼着立哥能给自己揭开谜底,谁知道他却只是没头没脑般地自言自语一声,“哦,这还好些。”
哪里好,好什么。他一声话也没有解释。
一路再无话。
也并没给他多少困惑的时间,车便停了下来。
车门还没打开,小满忽然听见一声铃响,紧接着的便是一阵喧闹,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般。
立哥开车门,两个人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小满跟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了高大的仿西洋式的白色围墙和大门,旗杆上的旗帜迎着风飘扬着,陡然瞧见那招牌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学校名字时,他一惊,人便怔在了原处。
立哥却没停下,仍是走,小满回了神又再跟上去,透过另外的一处门口,就看见宽而阔的一大片场地,三三两两穿了学生服的少年少女慢慢地走着,太陽正在往回落,暖橘色的太陽光给全部的人和景都打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这里,与那密不透风,充斥着染剂刺鼻气味的厂房,又恰像是两个世界。
立哥这才一笑,对他道,“今朝都快散学了,就先带你外头兜一圈。你做好准备,明朝开始,车子会接你到此地来上学。”
小满仍僵在原地。
立哥拍一拍他的肩膀,又道,“这就是你要做的活计。”
下了船之后,他便一直像在做梦,总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大真实。
这一下,却像从一个梦,又跌进了另一个更虚幻,更不真切的梦里去似的。YushUWuo N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