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鸾的脸上,神色松动,眉眼之间都是清澈的笑意。莲步轻移,端端正正地就坐下了梁谨的身边,连块帕子都没垫,神色之间,是当真全不在意,坐在这石墩子上,是一件于贵女们而言,很不体面的事情。
“先生是江南首富,我是内庭女官,此刻在桥上闲坐,极好。”梁谨的眼神还落在她的脸孔上,苏鸾却全不在意,展唇一笑,面孔之上张扬的,是梁谨掩藏的得意。
“毓出名门,端贵持重。”梁谨的笑容亦是绽开了些许,语气之中甚至带了几分戏谑。而他说出口的这八个字,是御座上的皇帝,对苏鸾的评价。
“殊不知,内庭对我的评价,还额外加了几个字。”苏鸾轻笑出声,眉宇之间,是磊落的笑意,很是落拓潇洒,“他们都说我,谨言谨行,隐忍从容,品貌清嘉。”
“而且,最后都会补上一句,不负吴兴苏氏之盛名。”
“吴兴苏氏。”梁谨低笑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愉悦,全无半点的打趣,只是真的很愉悦,“吴兴苏氏的盛名从来都不是隐忍与谨慎,相反,你家族的所有盛名,都来自于天纵的才华和张扬的个性。”
“足可见,人言,并不可信。”苏鸾亦是不恼,还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她也实在无从恼怒,只因梁谨从头到尾的姿态,都不曾是在冒犯她,“若是当真隐忍谨慎,今日的吴兴,又岂能连我家的门楣都不见。”
“我儿时曾有幸见过苏公一面,那是苏公方中探花,又得次子,打马长街而过,当真是千里江南的风华,都在此一人之身。”梁谨点了点头,语气赤诚,“如今十数年过去,谨仍旧是,历历在目。”
“而我从不曾觉得自己是名门贵女,或许论出身我是,但我从没有过过那所谓的名门贵女的生活。”梁谨的目光落在苏鸾的脸上,细细地观察着她此刻脸上的神色,见她说起这一段时,神色平和,既不曾隐忍,也不曾有半点愤怒,只是平静,“我从小长在掖庭的藏书阁,即便是母亲勉励维持,可体面二字对于一个小宫女而言,都实在奢侈。”
“二十个人杂居,日日看人脸色领饭食,一年四季只有几套衣裳…期间种种,对我而言,能在永巷的一角抱膝蹲上片刻,便都是奢侈。”
“所以梁先生,对这样的我而言,今天的尚仪之位,以及此后所有我预想的到或预想不到的权力,我都要抓住。”
“性命之虞,与我能得到的益处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梁谨不知道也不清楚,她如此坦然地对自己说着这些,其实很容易便叫人觉得她品行实在不堪的话,到底是因为信任自己还是当真不在乎自己如何看她。
但他唯一清楚的是,眼前这个姑娘,柔弱娇媚的躯壳之下,掩藏着的是华丽而凶猛的灵魂,那是世间最让人为之心折的,是明知危险,却又让人忍不住靠近的。
“你还未满十六岁,在你这个年纪,要珍惜自己的性命。青山流水,来日可期,一辈子还长着呢,牌要慢慢的打。”梁谨的语气,很有些比他年纪还要大些的沧桑,“浪大水深,要徐徐图之,这是笑到最后的关键。”
“看来,韩潜韩都督,就学的很好。”苏鸾并不想与梁谨在如何行事如何度过此生的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也就顺势将话锋一转,又拉回了这江南官场,“而先生将这样一个无人得知的密辛,就这样说与我,岂不是亏的很。”
“只要这个消息是有用的,并能为您所用,最后能叫我看到我希冀的结果,便是最大的收效。”梁谨摇了摇头,“行商之人,不得不心思多些以求自保,可有时也心思简单,把一切都当作算账,只要赚到了想要的银子,便如何都好。”
忽而,浓沉的夜幕陡然发亮,苏鸾忍不住以手遮住眼睛,抬头去看,那亮如白昼的方向。
满城烟火,次第绽放,纤云尽散,不远处灯市华灯鳞次栉比,目光所及,皆是桂华流瓦。
“熙攘繁盛,瑰丽盛彩。“苏鸾的声音轻柔,却彷似一声叹息,她站起身来,长桥之上,灯光的翳影落在她肩上,将她衬的越发单薄,”此夜千门如画,灯火炽盛,处处皆是光辉璀璨,恍惚间,真是清明盛世。“
“炽盛大出,霍然而落。如梦如幻,亦如泡影。“梁谨也走到苏鸾的身边,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烟火亦是陡然消散,那亮如白昼的半座城池,又陡然归于一片浓黑,“明月高悬,目下无尘,它照不清斗巷沟渠,亦瞧不见,人心黑白。”
苏鸾平视过去,目光落在与自己一步之隔的梁谨的肩头,她忍不住抬头,想要去看他脸上此刻的神色,却不想,正与他看过来的视线,在空中交错。
“尚仪大人,可曾逛过街市?“
“我自幼困于内廷,及至今日,也不过出宫寥寥几次,又皆是于马车中,匆匆一瞥,竟是从不曾走在过民间的寻常道路上。“苏鸾摇了摇头,又道,”先生莫要唤我尚仪了,我家中行三。“
“三娘子。“梁谨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在下表字,如卿,梁如卿。“
苏鸾想,此刻自己的护卫,应当已经是疯了一般的在找寻自己。而今夜,从一开始梁谨拉着自己的衣袖,将自己带离人群时,便皆是不该。
这样的举动,不该是谨慎小心,端庄持重的苏尚仪所为。
但既然,今夜的一开始便错了,她只想更大胆些。
“梁先生可否带我,走一走这吴兴的街市?“
“谨,乐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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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震惊的发现,这本书是去年7.19号开的,当时刚刚毕业,在家享受最后一个暑假,就兴起写了这个故事。
没有想到,一年过去了,阿鸾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顺便剧透一句,目前前期比较重要的男性角色,都已经出场了。还有一个男嘉宾,应该或许会在故事的中后段才出场,但他对于阿鸾的人生而言,十分重要。
感谢一直的陪伴。
第九十二章流水浮灯<苏神是怎样炼成的(np,古言)(玛丽苏苏苏苏)|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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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流水浮灯
梁谨走在苏鸾前头半步,不时回头瞧她是否跟住了自己,只是这街市人潮尚未散去,于是神色倒是很有些严肃,一步三回头,显见很是怕将苏鸾弄丢了。
苏鸾瞧着他这与周遭人格格不入的神情,竟也觉得有趣,亦是放纵着自己笑出声来。
“三娘子,倒是爱笑。“梁谨瞧着苏鸾脸上的笑,虽是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却也跟着露出个微笑,“仔细瞧瞧这些摊位,虽都是些民间的玩意儿,但也有几分野趣。”
苏鸾顺着梁谨的手指所指,看向那摊位,却是面色懵懂。这摊主卖的是”画“,却不是用笔画出的画作,而是以各色苏鸾叫不上名字的粮食拼贴出来的小画片,再加以简单的装裱,倒是别出心裁。
“梁先生我知这是粟米,只是这红色的是什么?瞧着并不是赤豆。”
“这位小娘子。”那位摊主听见苏鸾问梁谨,倒是开口答道,“这是未褪壳的高粱,故而是红色的。”
“您瞧这幅,这是赤豆,这里则是绿豆,下头是黑豆、白芸豆和红芸豆。”那摊主见苏鸾面露好奇之色又是难掩面对这些东西的懵懂,便知道这是“五谷不分”的富贵之人,既是想赚她的银子,倒也颇为认真地给苏鸾介绍着,“眼下还未到秋日,等两淮的谷子收了,便能做出许多的新画来。”
“我自幼便不曾有机会见田间地垄与人间五谷,到底是人生浅薄。”苏鸾点了点头,自个付了银子,将那副以豆子做的颇为简陋的画作买下,又转头对梁谨道,“活在那样的地方,抬头便能看到天,却很难见到地。但我知道,若是真的想立住,便要天地皆放在心中。”
梁谨听了苏鸾这话,脸上眼中皆是浮现起很明显的笑意,点了点头,道:“士农工商,农为本。农桑之事,是社稷稳固之根本。若人人皆暖衣饱食,天下便可安稳。”
“您说,这一派繁华的江南,是否人人皆能暖衣饱食呢?”苏鸾与梁谨在人群之中行走,渐渐便从半步的距离,变成了并肩而行,梁谨默不作声地便走到了苏鸾的外侧,将她与周遭人群小心隔开,“若是连京畿卧榻之侧的江南,都不能人人皆暖衣饱食,那何谈天下人呢?”
“江南水系纵横,因而物产丰美。若是江南的农田全数用于种植稻米,尽管人多地少,亦能养活天下半数的百姓。”梁谨叹了口气,“只是,比起能纺织千金一匹的绸缎的桑麻,稻米实在是不值钱。”
“于是,自总督衙门以下,各级衙门,都更鼓励百姓改水田为旱田,广种桑麻。”苏鸾意识到,这一夜至此,梁谨的这几句话,才是至关重要的,尽管,这样的国策大事,似乎与自己与他,都并无太大的关系,“谨作为一介商人,作为江南最大的丝绸商人,是不该说这样做不对的话,只是南直隶所做,太过了。”
“您言下之意是说,靖江倒比南直隶好些?”苏鸾叹了口气,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您这样说,我不知为何,竟觉得您是在给靖江节度使说好话一样。”
“您也或可这样理解。”梁谨听了苏鸾的话,却是笑出声来,“只是,这也是确实的事,倒不像是刻意吹捧靖江节度使。”
“四方节度使,虽无诸侯之名,但在其节度之地,皆拥有大量土地,说起来,倒是比朝廷的封地来的更实在些。便拿靖江说,浙闽二省的土地,萧氏可占十之三分,其中有又六七成皆是良田。需知这两省能用于耕种的土地,也不过是二省所辖之域的半数而已,至于另外半数皆是兴建了城市。如此情况之下,若是萧氏不行改稻为桑之事,靖江便无可兴起这样的风气。“
“于是,便要保住自己域内的良田,转过身来,拿着银子来鼓动这南直隶的百姓改稻为桑么?“苏鸾的语气之中,嘲讽不加掩饰。
梁谨倒是事不关己的语气,仿佛他作为江南的大丝绸商人,与此事半点关系也无,道:“您是紫宸殿中的人,理解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朝廷,从整个社稷来看的。而,到了地方,特别是各自为政的节度使们,却并不是这样看待问题的。比如,靖江节度使只要管浙闽的事,旁的事,他不想管,当然也不能管。”
梁谨见苏鸾在一个买各色灯盏的摊位前驻足,便止住了这很敏感的政治话题,拿起一盏蓝莲花灯,道,“不如选一盏莲花灯,写上心愿,放在水上。“
“心中装着沃野千里的您,也相信这些小儿女的玩乐之事么?“苏鸾虽是嘴上这样说着,还是接过了梁谨手上的那盏蓝莲花灯,”我平素见过的莲花灯多是粉娟,这蓝色的倒是别致。“
“这位相公好眼力。“那摊主见苏鸾意动,便奉承起了显然是替她付银子的梁谨,”不是小老儿自夸,这整个吴兴,独独小老儿善制这蓝莲花灯。“
“三娘子正是小儿女的年纪,如何就说的这样老气横秋。“梁谨也不含糊,将一块碎银子放在那摊主的案上,便笑着带着苏鸾继续往前走,”蓝莲花是佛家的花,天竺人称它为乌巴拉花,寺里的菩萨手中的那支长柄九瓣青莲,便就是蓝莲花,以此许愿,是最好不过的。“
“都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可我,虽是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却并不如何笃信佛法。“苏鸾摇了摇头,渐渐与梁谨并肩走过了人潮汹涌的长街,到了街市十字交叉之处,左前方便是一座石桥,桥下望去,便有几个小娘子,点燃了莲花灯上的烛火,虔诚双手合十许愿,”梁先生瞧,那样的小女儿心事,是不是美好的很?“
“三娘子。“梁谨不知从何处拿出了火折子,点燃了苏鸾手中这盏莲花灯的烛火,在那微弱而明亮的火苗的映照下,他那张属于江南男子的清隽脸孔,显得分外柔和,”许愿之事从不在愿望能否实现,而是在于,你许下心愿那一刻,发自内心的虔诚与向往。“
“在梁某看来,那才是最美好的。“
苏鸾低头看着那跳动的火苗,绽放了一个极清浅的笑容,于是她点了点头,款步也走到了那河边,向其他姑娘一样,将那莲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水上,以手将它摇摇晃晃地推动,站起身来,目送着它顺水而下,双手合十,神色是她恍然未觉的赤诚与认真。
“梁先生多谢。“瞧着那蓝莲花灯渐渐变成了目光所及的一个小小亮点,苏鸾将双手放下,转过身便看到默默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梁谨,”流水浮灯之美,我今日,终有体会。“
“此地此夜,与三娘子,同赏此美,亦是谨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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