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尧的嘴角明显勾起,沉声说:“你总有歪理。”
燕云歌哈哈大笑,很快对他眨了眨眼,“我虽不耐烦念经,可真论起佛理,山上师兄弟却没几人是我对手,你可知是何缘故?“
魏尧自然不知。
“难缠而已。”
魏尧不解,“如何难缠?”
燕云歌虚咳了一声,倒有点不好意思,“你事事让我,自然不知我有难缠的一面,曾有师兄说我便是四大俱灭,也唯舌不烂,说我强词夺理,特别难缠。”
魏尧轻笑了一声,能想见她师兄说这话时恼羞成怒的模样,他也喜欢难缠的她,灵动狡黠,寸寸不让。
他微笑着为她斟酒,“我甚少听小姐提起家里的事,这才疑惑……”
“不瞒阿尧,我与家人关系并不亲厚,与父亲是井水不犯河水,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与母亲……”她顿了顿,叹息着,“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又一心为我,只要我在世间一日,就要承她这段善缘,还她一段恩情一日。“
说着是仰头灌酒,话中皆是无可奈何。
魏尧微愣着,不解她为何将母女亲情说得如此沉重。再看向她手中的那截断簪,温润的光泽上倒映出一张极为古典又婉约的面庞,细长的眉,温柔的眼,眉山眼水与面前女子生得三分相似,又远没有她凌厉冷漠的光芒。
透过她,他很容易能想像出她生母的模样,该是相貌虽同,性格迥异的两个人。
这样的两个人却是母女,世间安排,当真奇妙。
若说他与燕云歌有什么相同,便是同亲情上一样的缺失,他的生母又岂止是名可怜的女子,她到死都困在牢笼,终生不得爱与自由。
很多事无需感同身受,更不该用消失去突显它的珍贵。
这是他这些天悟出的感受,所以他宁愿退一步,用最安全的一个位置和身份去慢慢谋求她的真心。只是,她母亲已经一心为她,她却将生母看得如此轻淡,又是何缘故。
“小姐的母亲,待你不好么?”
燕云歌微愣,很快慢慢地一笑,“如何算对我好,衣食不愁便是好么?”
魏尧五味杂陈,他想起生母对他的种种,半夜里偷偷送来的一碗粥,冬日里油灯下熬红的一双眼睛,出门前拉着手不断的谆谆嘱咐,对他来说已是全部,可对面前女子而言,这些好像全是负累,她不在意,也无所谓。
他还是点头,对他来说,这些便是十足的好了。
燕云歌不奇怪,也无意争辩,她微笑着,满面酒色掩不住眼里的清明,又拍拍魏尧的肩膀起身。
“随我走走。”
魏尧却记挂着外头天寒地冻,拉住她的袖子,声音沉沉,“夜深了。”
燕云歌回头看他,笑意更深,“便是深了,才去走走。”
魏尧劝不住她,只好去寻来厚重的裘风披在她身上。
外头北风呼啸,飞雪漫天。
魏尧不想惊动下人,直接去取屋檐下挂着的灯笼。
燕云歌走过去,笑道:“这灯笼纸糊的,怕是没到院子就要灭了。”
魏尧这才注意到,急道:“我去找管事……”
“罢了。”燕云歌拉起他的手,手指缠上,相扣,笑意盈盈地与他对视道:“有你在,我要什么灯笼?你还能让我摔着不成。”
魏尧有一瞬间地失神。他越发看不透她了,她分明是城府甚深,八面玲珑的女子,此刻的眼睛却太过透亮干净,若非见识过她咄咄逼人的一面,任谁都不会相信这看似柔顺怯弱的女子,曾用刀子还厉害的话语蔑视了世俗礼教。
先生骂她刻薄,说她浑身长着嘴巴,在他看来,她恰恰真挚地如赤子一般清纯剔透,几次不欲遮掩自己异于常人的野心与抱负,分明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坦率。
他看得太久,直到燕云歌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脸,才回过神来。
“你今晚频频走神,在想什么?”
他沉默着,眼睛里倒映出的光被忽如而来的北风忽地吹灭。
屋檐下的灯笼被这阵风吹地悉数暗灭。
没有一丝半点的月光,两个人站立许久,伫立在黑暗里都不说话。
这沉默他们太熟悉,若非今日燕云歌有意打破僵局,按魏尧的性子,这沉默还要延续好几天。
细密的白雪倒灌进脖子,燕云歌缩了下肩膀,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魏尧的眼睛,他为她立起披风的帽子,劝她,“风大,回去吧。”
燕云歌忽然抱住他,“我明天便要走。”
“你走不了。”他说得是那么淡然笃定。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忽然就问:“那日春藤边界,我被人追杀,是你提醒我小心背后,是与不是?”
“是。”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茬,并未隐瞒。
“我奉命送嫁,又先于队伍出发,故意泄露行踪意在引暗中的人出手,可那人不该是你,你是四品的副统领,掌管的是皇城内外的禁军,你是天子安在皇城里的一双眼睛,如何能周全的了城外的事,即便你知道送嫁官是我,也无法提前为我布局,除非你知道有人必须要取我性命,甚至那人找过你,是与不是?”
魏尧犹豫,很久后才道:“是。”
“你执意与我成亲,除了想困住我,亦是想给我一个新身份,甚至想万一东窗事发,对方能看在你的份上,能饶我一命,是与不是?”
魏尧已经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嘴边的是字艰涩地吐露出来。
猜测被肯定,他的自以为是教她气得嘴皮发抖,“我何须你相护!”
魏尧忍住心痛,睁开眼,迎着她的目光开口,“因为那点甜。”
“你……”
“因为你曾给我的那点甜,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护住你。”
她曾对他伸出的那只手,曾经给的那点甜,让他身处暗黑之中仍渴望一切光明,他从来没恨过她,没有她当日的无情,就没有今日的魏尧,他在悬崖底下被死亡笼罩的最后一刻激发出想活下去的欲望,手脚并用的挣扎着想往上爬时,身后的声音告诉他,这么想爬上去,为何不回去争一争。
他回头,在看见萧和的那一刻,明白了她所有的苦心。
燕云歌气得咽下了即将脱口的狠话。
怎会有如此蠢人,竟真为她给的那点虚情假意,敢去背主。
明明能猜到她对他从来是利用……
她胸膛起伏,迟迟后,才冷静下来,勉强继续道:“你困我在此,却每日能去当值,此处必然离皇城不远,甚至在一个时辰的脚程,是与不是!”
“是。”
“我走不出去,你的马儿却可以,你早知这点,所以你从不刻意守卫,就怕引起我的注意,所以那日早上……”
“攻心。”魏尧神色复杂地看着燕云歌,“你太聪明,容易反受其乱。”
“你!”她气得大脑发嗡,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来。
“除却要保护我的理由,你困住我是否也存了让两国联姻失败的心思。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魏尧又沉默了。
他不答,她冷笑着后退几步,“好好,你我各为其主,你不说我不怪你,但是你明知我身负使命,却平白折腾这一出,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做尽为难我的事情,你与我母亲,与那萧和,甚至与那些世人有何不同!口口声声说尊我敬我,却把我当成棋子一样摆弄……”
这话实在诛心,魏尧怒火腾起。
燕云歌眼见他过来,想也没想地凝聚内力突然出手,掌心在接近他时便被按下。
魏尧用力握紧她手腕,沉着脸怒道:“你不是我对手。”
燕云歌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可没想到会如此不堪,连月来的压抑已教她失去理智,她需要这么个机会发泄怒火。
“试过才知!”
魏尧用巧劲逼退她,燕云歌的身姿顺势如断线的风筝般一路后退,没想到在屋檐下绕了个圈后,又突然杀回。
“胡闹!”
魏尧没想到她会主攻自己命脉,当下也较起劲来。
两人在檐下缠斗百招,发出的气劲使屋檐上的白雪簌簌而落。
天地一片白茫,放眼望去,除了两道相斗的身影,便剩飞花入户,寒风迎面。
不少听到动静的婆子丫鬟闻声而来,却见披着厚重大氅的燕云歌轻挥衣襟,将沾到身上的雪花拂去,负手立在檐下淡然一笑。
“魏大人果然好身手。”
魏尧脸色万分难看。
很快,是她噗地一口鲜血,全数落
在了皑皑雪地上,如玉树琼花,绚丽夺目。
那道玉身长立的身影已经颓然倒下。
“都回去。”魏尧沉着脸抱起人,头也不回地吩咐。
“是。”
众人退去,管事遣一个丫头过来将两人打落的灯笼一一挂回。
当丫鬟拾起灯笼的瞬间,就见头顶上的屋檐发出吱呀的声音,若非身旁有人眼明手快,丫鬟非被瞬间坠落的木梁压伤不可。
小丫鬟惊魂未定,扭头去看突然出手的救命恩人,“萧先生——”
“对人对己都够狠。”萧和皱眉低喃,离开前,在迈步过门槛时回头交代,“等会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咱们这位新夫人——”他看了眼安静地房门,略带嘲讽的说,“脾气可大着。”
“是。”
房里。
无声的四目相对,片刻后,是燕云歌冰冷无情的声音。
“你既已知道我的决心,何苦还要强求。”
魏尧正在加碳,闻言也只掠看了她一眼,不给予任何回应。
燕云歌不耐地皱眉,魏尧的性子死板拘泥,原先她不觉得讨厌,反觉得这样的人听话不多事,差遣起来最是好使,如今三番两次得不到回应,当真后悔招惹。
可笑她的前程生死如今都捏在这个男人手上,想到刚才的孤注一掷,她不甘心地扶伤下床。
她走得极慢,一来未想好说辞,二来确实伤得颇重。
魏尧见她要取酒,勃然大怒地拦下,“句句诛心还不够,你何必非要与自己身子过不去。”
“我身负皇命,无法交差,便是有朝一日能从你这逃离,回去朝堂亦无我的位置,早晚是死,还不如死在你的手里,让你后悔终生!”她愤怒地想将酒夺回,魏尧却紧握着酒壶不放。
连借酒浇愁都不能,燕云歌怒而拍桌,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魏尧,我纵有什么对不起你,拿命赔你也该足够,你还想我如何!”
“想我做你永远见不得光的魏夫人,为你打理宅院?还是等你心情好了带我去各府上游走,与那些闲着无事的诰命夫人周旋,为你费尽心思,帮你打点铺路?你当我是什么人,豢养的鸟儿不成!”
她说得平静又讽刺,魏尧将心一沉,他从未如此想过,可她说的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一个局面。
见他不回应,燕云歌便知自己说对了,她不断冷笑,想拍案却颓然无力,一屁股坐了下来。
直到这刻,她才觉得纵然隔着两个世界,很多事情依旧没有改变。
前世她与母亲争,与风琰争,与白墨争,与百官争,笑他们狭隘,非要争出个结果,可到这刻,她必须要承认,她羡慕男子,羡慕他们可以做任何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像她,苦心经营到这步,却必须要费尽心思在他手里讨一个委曲成全。
燕云歌双手握拳,愤恨地砸着桌面。她有太多不甘心,她的才能不该因女子的身份而受到桎梏,纵有太多无能为力,她不信自己走不出来,双眼里的光华在这个满心看不上眼的庶子面前,瞬时颓败,又猛然烧起。
“你我境遇相同,我以为你最该懂我,”她咬牙切齿,“如果连你都只当我是附属品,我做再多,又有谁能看见!魏尧,你不该如此想我!”
魏尧眯眼看她,烛火下,她的侧面看上去十分柔弱,可双眼里的坚定又让她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小姐。”他无息地叹气,低声轻唤,“是你不该如此想我。”
燕云歌闻声抬头,却见他缓缓地摇头失笑,她不禁恼道:“你笑什么!”
魏尧的唇角轻轻勾着,“我笑小姐也会有迷茫的时候。”
“你!”
“先前小姐问我,为何频频走神,现在我告诉小姐,因为我不知放小姐离去会不会后悔。”
“你当真要放我走?”燕云歌倏地站起来。
“原是不肯的。”
燕云歌的脸色马上冷下来。
魏尧一叹,这个女子啊,当真翻脸比翻书都快。
他将人揽入怀里,感受到她躯体的僵硬,却仍贪恋此刻的美好。
“我曾说过,今生所图唯小姐一人,只要小姐不负我,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燕云歌一时没有理解,待想通后,从他怀里出来,表情显得那样难以置信,“你真的答应?”
魏尧轻点了一下她的唇瓣,“只一点不变,小姐永远是我的娘子,只我一人的娘子。”
这次换燕云歌沉默,她与太多男人纠缠不清,亦给过许多人承诺,谎话更是张口就来,承诺、誓言在她眼里无非是拖延的一种手段。可面对魏尧如此真挚的感情,她第一次感到难以开口。
魏尧看出她的迟疑,却仍因她最后的点头,双眼明亮。
燕云歌问:“你为何改变主意?“
“因为我母亲。”
“你……母亲怎么了?”
虽是中途改口,可能亲耳听到她这声母亲,魏尧已是无憾。
他与她说儿时的事,说那个男人的事,说军营里的事,他的叙述平调简单,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动人的词汇,只在提到母亲死时泄露了愤怒的情绪。
燕云歌无法感同身受,便选择安静地聆听。
她曾经是燕相府里尊贵的嫡子,今生再有不堪,亦还是嫡女的身份,庶子难为,难在一生捏在主母手里,想起前世母亲的霹雳手段,想起父亲的逆来顺受,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姨娘通房,一生都在服药,以至于除她之外,府里没有其他孩子。
母亲要保障她的地位和权利,更是耳提面命庶子庶女的存在,对她们母女来说是何种危险和不堪,因此她虽然同情后院女人的遭遇,却从未忤逆过母亲的决定。
燕云歌缓缓一叹,不自觉将头靠着魏尧胸膛,心头越发沉重。她从不否认自己看不上魏尧庶子的身份,只因她活在嫡子的阶级,享受过嫡子身份带来的好处,如今设身处地一想,她与那些愚昧世人又有何不同。
想到自己刚才还义正言辞骂魏尧教而不化,顿觉没脸。
“我知道小姐看不上我。”
魏尧突如其来的话,令燕云歌变了脸色,她想要解释,魏尧阻止,示意先听他说完。
“不说学识、能力,仅是身份上,我与小姐都相差甚远,如今这番际遇,还是托萧先生鼎力相助的缘故。”
他明白,若非萧和的出现,他今生能达到最高的高度,也无非是骁骑营里的一个小副领,如今能正儿八经做到四品的官职,已教所有魏国公府的人大吃一惊。
可即便是如此,他的婚姻大事还是被主母拿在手里,最好的人选也不过是从七品以下官员家的庶女,因为没有人会把嫡女嫁给一个庶子,而他的主母也不会让他得到什么好的助力。
若非遇到她,他悲凉的一生早就注定了结局。
萧和问他为何喜爱她,除却她不得不让人喜爱的地方,也因他曾一个人走过地府昏暗漫长的甬道,耳边尽是恶鬼凄厉的惨叫,突然有一双手将他拉出黑暗,对他说,傻阿尧,还不快上来,那种死而复生,仿佛曾经的苦难都是虚惊一场,感激之余,他如何不能将这个女人放在心里一生珍藏。
“不瞒小姐,”魏尧突然一笑,“便是没有小姐今日的发作,我过几日也会让萧先生找小姐。”
“让他找我做什么?”
“我让萧先生假意帮助小姐逃走,他会给小姐一包药粉,让小姐下在我的酒中,或者下在府里吃水的井里。”
燕云歌震惊地已说不出话。
“我即想放小姐走,又想试探小姐对我是否还有情,如果小姐是心狠手辣之人,我会对小姐死心,用半条命断了对小姐余生的念想。”
魏尧平静地不可思议,不觉自己在说什么骇人之事,反是燕云歌高看了他一眼,曾经以为良善到不堪一击的那个魏尧竟然也有了如此深的城府。
可他到底没有这么做,想到这点,她突然笑了。
“你可知我会如何做?”
魏尧也笑了笑,“小姐会和盘托出,然后骂得我抬不起头来。”
燕云歌惊讶,她的确是如此想,没想到他居然能猜中。
魏尧亲吻着她的额头,声音的柔情能再铁石心肠的女人都有片刻动容。
“小姐很善良,我不后悔爱上小姐。”
“傻阿尧……”她想摸他的脸。
他拉下她的手,目光如炬,坚定的道:“我曾说过,不论小姐所图什么,我都支持小姐。同样,我对小姐,便是死也不会放手如今承诺还在,魏尧不贪心,只要小姐心底,腾出个位置留给我,便已足矣。”
燕云歌愣了愣,待她回过神时,他俯下身,吻已经落下来,带着从未有过的强势,不容她拒绝。
这晚夜里,燕云歌在魏尧身下几番沉沦欲海时,做了个梦。
梦里有风琰,有白墨,有无尘,有莫兰,还有魏尧。前世今生,兜兜转转,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认同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她想明白很多事,如果要走的路注定无法有人陪同,那她努力先他们走到终点,再等他们追上便好。
上天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除了未完成的志向,感情上何尝不是想她能走出来。
给出的感情能有回应,如同一份微小的善意,若有一日她失足落水,或许会因这份善意有意想不到的人伸出手,拉起不谙泅泳的她。
至少在这个晚上,魏尧拉了她一把。
几日后。
“雪停了……难得出个晴日,大人要不要出去走走?”萧和收了扇子,回头望着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道:“大人既然不舍得,何不趁还没走远将人追回来?”
没有回答,那身影已重新埋首案牍,萧和见状,心里啧笑了一声。
这会嘴硬,以后有得你后悔。
汜住苯詀艏髮蛧阯:ΡΟ㈠㈧,℃Ο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