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钱教授当时肯定被我吓了一跳。一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大学生忽然跑过去,说要投资他的事务所,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最终钱教授还是让我入伙了,不过是以他的名义,说是一个世交家的晚辈投资的,没有说是我。只是和我私底下签了协议,苏律师他们都蒙在鼓里。
至于进来实习的事,是我自己靠着司法考试证书和在校期间的成绩争取到的。
许煦,我父亲,曾经很希望我学物理,但我知道我天资并不高,可能难有大成,撑死了一个大学教授。我学法,是想成为像苏律师那样的社会精英,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李家面前,然后把他们给我的,都还给他们,从此两不相欠。
我知道于道理上,李家对我有养育的情分,我小时候读的私立学校,这些年的教育费用,生活费用……
我都会还给他们,连着利息一起。
如果非要有一位父亲的话,许煦就够了。
我不想欠任何人。
十二点一到,我就去敲苏律师的办公室门了。
苏律师正在整理下周上庭的书面证据,我进去问了句:“苏律师,要订午餐吗?”
他头也不抬:“你中午有事?”
太聪明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家里有人在……”我努力斟酌措词:“我得回去看看。”
苏律师总算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赶时间?要借我的车吗?”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我打的过去,上班之前就能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苏律师最后看我的眼神有一种“看不出你平时上班宁愿被挤扁都要坐地铁,现在竟然舍得打车”的感觉。
家里的门没关。
我在门口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因为买菜耽误了点时间,急着回家做饭,就没注意看,结果推开门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我家客厅里的沙发、茶几、桌椅,连带着厨房的整个流理台台面、置物柜、窗台、还有地面、墙面、全部变了。
地上铺了薄薄的深色地毯,墙壁是米白色,面积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崭新的沙发、茶几、空调、落地灯,我只往厨房流理台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一溜的西厨刀具,还多出了一个庞大的烤箱。至于阳台上悬挂的那个拳击沙袋,让我很容易分辨出这是谁干的好事。
“小朗回来了……”我一穿过卧室,正穿着一件睡袍仰在一个圆圆的像沙发的东西上的郑敖,就得意地跟我打招呼:“家里是不是舒服很多了?”
他的周围,是三个席地而坐的,西装革履的青年。每人拿着一台笔记本,在那个狭窄的阳台上根本施展不开,简直捉襟见肘,但看我疑惑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都很有礼貌地冲我微笑点头。只是因为所处的场景,所以显得有点滑稽。
我实在做不到在有陌生人的时候冲他发脾气。
“你们要谈事情的话到客厅来谈吧。”那个阳台,实在容不下这么多尊大佛,何况郑敖一个人就身姿舒展地占了大半的面积,其余人还不好意思和他抢。
“在这晒着太阳挺好的嘛。”郑敖盘腿坐在那一团软软的沙发上面,敲着笔记本:“刚才说到哪了,风险评估是谁负责的?”
一个青年默默举起手,其他两个人默契地往旁边移了移,给他让出打开笔记本的空间。
这场面实在太心酸,我看不下去,干脆进厨房做饭。
等我把红烧肉烧好的时候,那几个青年已经站在门口穿鞋了。
“不留下来吃饭吗?”我有点疑惑,虽然这几个青年看起来更像他的下属而不是朋友,但是郑敖也不至于在饭点把人赶走吧。
“我们去外面吃。”其中看起来成熟点的条纹领带青年跟我解释:“等吃完了继续来开会。”
我责备地看了郑敖一眼,后者已经充耳不闻地坐在沙发上拿筷子戳凉拌海带了。
十分钟之后,三个青年又提着外卖袋出现在了门口。
“不好意思,饭店里没有位置了。”他们对我的态度很友善。
“没关系,一起吃吧。我给你们搬椅子。”
整个午餐就在那三个青年和我礼貌的问答以及郑敖的“不许吃我的红烧肉”中愉快地渡过了。
我从来没有在郑敖的朋友里看到这样的类型——虽然是下属关系,但是让他们上门来开会,就基本是交情不错了。这三个青年家世应该都不差,行事很有风度,但是为人很友善,我给他们倒水,都要认真地齐声道谢。倒是郑敖,很没有主人的样子,一直在用“自己没手吗”这样的句式和他们交流。
弄完午餐,我准备回公司上班,结果苏律师发了个简讯过来,说他下午不在事务所,我可以在家里做一点文件工作,不用去事务所,同事都以为我跟他一起出去了。
我只好回了个“谢谢苏律师”。
他们的会议一直开到下午,主要是另外两个青年在陈述,看起来成熟点的那个在补充,因为家里没有咖啡豆,中途还叫了一次咖啡。我已经知道那个成熟点的青年叫于骏,他们似乎是做软件工程的,在筹备一个什么项目,郑敖是决策者。
这个下午一直延续到他们几个很有礼貌地告别。
我中途起身去看炉子上的汤,发现郑敖的手机还扔在昨天的地方没有动过。
我其实很喜欢这样的午后,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互不干扰,最多倒咖啡的时候过来在我旁边闹一闹。不用太近,我离他太近会紧张,也不用太远,不用超出我视线。
暗恋最好的距离就是这样,因为已经知道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只要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知道他也在这里,偶尔不着痕迹地偷看两眼,说两句话,就已经幸福到极致。
这就是姓郑的人的天赋。
他天生能够无师自通地觉察到我想疏远他的情绪,然后本能地找到应对的办法。
不管情况有多差,先蛮不讲理地闯进来,依赖我,缠着我,俨然我是他最在乎的人。让我得到他朋友的尊重,甚至毫不犹豫地和正在交往的人分手,全心全意地赖着我。他知道只要他好好和我相处,甚至根本不用去问我在生什么气,我都会原谅他。继续像以前一样,做他一个人的小朗。
他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喜欢上了我。
他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在乎我。
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敢猜了。
他就像个擅长放风筝的人,离得太近了,跑远一点。飞远了,又收紧线,我是他手里的风筝,他不可能放我走,却也不会爱上我。
而这一切,也许是他本能的反应。就像我从不去想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他大概也从来不会去定义我们的关系。
只是他忘了,我是一个活人,不是风筝。风筝身体里栓了线,不会痛。我心上被栓了一根线,牵扯着五脏六腑,稍一动作,就撕扯得血肉淋漓。喜怒哀乐,全然不由自己。
所以才要放弃。
☆、君子
郑敖在我家赖了两天。
本来他还要继续待下去的,可惜我得回家一趟——我父亲要带我回C城去给奶奶扫墓。
郑敖虽然十分不开心。但还是不得不收拾起这两天搬过来的一些东西回家去了。办事的电脑、占了书架一层的文件、传真机,还有办公室同事送给我的一只巨大的羊驼布偶,我把它放在太阳下晒了一天之后,给他靠着看书用,他管那个布偶叫儿子,还瞄准羊驼的肚子揍了几拳,在我提醒他这样揍会开线之后,他才安分了一点。其实我给了钥匙给他,要是他继续赖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事务所最近事情多,钱教授住院,很多工作压下来,我只请了一天假,后天早上还得赶去上班。
李家还是老样子。因为李家老宅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李祝融一直是住在外面的。
李家家族很大,老宅在军区大院,我曾经去过一次,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李老爷子已经去世了,真正的家主是李祝融,但名义上的长辈是他大伯。我去的时候是过年,李家人都回来了,三代同堂,都是相貌出色的男男女女,身姿挺拔,态度骄矜。李家人未必都有李祝融的本事,却大都有他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