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前世后世,哪里出了漏子,每一个聪明的管理者都不会让此事暴漏在自己的上司眼里,而是想办法遮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有谁会上传下跳的损人不利己,宫廷更是一个有着庞大太监和宫女体系的地方,想要瞒过主子,对于他们来说,并非难事。
傅双林比从前更加小心起来,只是三皇子这边少了个小太监服侍,皇后却一直没有再选人来服侍。
☆、冰戏
转眼便到了年,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宫里的湖全都结了厚厚的冰,春节大宴结束后,歇了大朝,皇子公主们也停了课,就连内书堂也放了假,宫里嫔妃少不得要花些功夫寻些娱乐趣味。若是不下雪的天,洛太后便命人在春熙湖上备了冰床,邀了后宫有些位份的宫妃及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坐冰床。
洛太后不喜皇帝皇后,宫里诸人都心知肚明,除了宴请群臣的年宴,其余宫内小宴,只要是皇后主持的,太后必称病不去,而太后组织的宴会,王皇后若是赴宴,太后便要生气说身体不舒服不欢而散,时间久了,王皇后也只好时常称病不去,却不得不让膝下的皇子都前去承欢膝下,以免担了不孝的名头。
阔大的冰床犹如一只冰上行驶的大船,上铺着厚软的地毯,搭着厚厚的幔帐,放着数个炭盆,幔帐内温暖如春,熏着香,几上摆满点心干果,宫眷们安逸坐在冰床上,衣饰华美,因是过年,大多穿红,衬着四处白皑皑的冰雪,鲜明得很。数十个大太监们在前头如纤夫一般拖床,在光滑的冰面上飞一般的前进,宫眷们笑得花枝摇曳,待到拖上一个时辰后,才算兴尽了,太后便命人搬了满满一箩筐的银豆子来,让人撒在冰面上,让冰床下服侍着的内侍和宫女们抢豆子,冰面光滑,内侍宫女们一拥而上疯抢,你推我挤,少不得有人滑倒,然后带倒一大片,狼狈不堪,冰床上的女眷孩子们便又爆发出笑声。
双林跟在楚煦身边,有幸参加过几次这样的娱乐。楚煦年幼,只知道鼓掌大笑,要不是太后不许,恨不得亲身也下去抢豆子,推着双林道:“双林你也下去拣呀!你看他们捡到好多!”
双林只是微笑低头,却并不动。他自尊尚在,虽然为奴,却仍未能接受这种丑态百出来被人当成取乐工具的感觉。
旁边的楚昭看了他一眼,拿了块糕给楚煦,温声道:“他要服侍你,岂能擅离职守。”
楚煦有些奇怪,毕竟楚昭身边的内侍也都下去了,然而他年纪还小,不会反驳,旁边大公主楚昕早笑道:“大年下的,让身边服侍的也松快松快,这也是皇祖母的恩典,一次他们能捡到好几个月的月银呢,我都让身边伺候的下去了。”楚昕转年便要八岁,穿了件火红狐狸皮大氅,露出了白净甜美的脸庞,她得太后亲自教养,身上穿的戴的无一不精致华美,旁边的胞兄福王楚旼也是一身华贵,他已经十岁,嘴角含笑,面上有个浅涡,一侧耳垂上戴着只金环,身量颇高,金冠裘服,俨然已是一翩翩少年,在一旁道:“这么小的孩子,下去踩坏了可怎么得了,若是心疼,赏点银钱给他便罢了。”
双林垂着眼皮,却知道楚昭绝不会因为楚旼这句话便要赏他,若是双林是一般的小内侍,得了赏,不会感激赏他的楚昭、楚煦,反而会认为是因为福王说话得了赏,出了钱反而是别人得了好,还是贴身内侍,傻子才做,更何况福王是天和帝的嫡子,身份敏感,若非天和帝早夭,他才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太子。
这些宫廷里长大的孩子,哪一个是简单人?楚昭果然淡淡道:“不过是他们的本分罢了。”
福王笑了笑拿着腰带下系着的玉环把玩着不再说话,白玉螭龙环首尾相连,玉质上乘,看上去似乎曾被人久佩抚摩过,发着油润的光泽,楚昕也被那玉环吸引了,问道:“这玉环怎么有些眼熟,从前没见大哥哥戴过,是皇祖母给您的?”
福王拇指抚过玉环上的龙头,笑道:“是三皇叔的,昨儿和他赌牌赌到的彩头。”
楚昕捂了嘴笑道:“难怪眼熟——依我说,你好歹也给皇叔留点好东西吧,每回都被你变着法子给算计走了。”
楚旼笑而不语,上首太后已是听到了,她年过五十,面容却不过如四十许人,因下头刚撒过一批银豆,刚刚笑过一轮,脸上笑意未绝,扬声道:“大公主这是又有什么乐子呢?”
楚昕连忙笑道:“这不是看到大哥和瑞皇叔赌牌赌赢了瑞皇叔的白玉龙环。”
太后笑道:“怪道今儿霄儿说身上有些不舒服告了罪没来,想是心疼了?”一边转头对身后服侍的姑姑道:“一会儿在我内库里挑几个好点的玉佩给瑞王送去好了,也是怪可怜见的,和旼儿斗牌赌诗竟是没一次赢过。”声音爱怜,听起来倒是对楚霄颇为慈爱。
高宗有三子一女,长子即为短命的怀帝楚霁,次子为当今陛下楚霆,女儿为大长公主楚霏,都为太后所出,楚明帝薨逝后,一名宫妃偏偏在守灵时晕倒,查出有了身孕,这便是楚霄,当时的怀帝才即位,为表仁孝,好好地让那宫妃生下了庶弟,封为瑞王,赐名楚霄,而那名宫妃并没享多久的福便在众人心知肚明中去世了,楚霄便也在宫里含糊着长大了,如今还未到开府的年龄,仍在宫中住着,他辈分虽高,却没什么存在感,缺衣少食不至于,别的再多却也不能了,想也知道,太后对这个唯一一个非她所出的庶皇子并非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关注。
身旁洛贵妃笑着推身旁的大皇子楚昀道:“瞧瞧,你怎么竟也没输给你旼皇兄点东西,如今正好得了这个巧宗儿,你皇祖母那儿可都是好东西,也能给你娘贴补贴补用度。”
楚昀只是笑,太后也被逗笑了,鱼尾纹都舒展开来,指着洛贵妃和其他妃子道:“平时也不知从我这得了多少好处,堂堂一宫贵妃,一品内命妇,还在我这儿装穷起来。”洛贵妃洛菀出自太后本家,是惠皇后的堂妹,小时候甚至在宫里被太后教养过,与太后情分极好,说话也比其他宫妃少了许多顾忌,太后也从来不掩饰对这个本家侄女的喜爱。依稀听说当年惠皇后接这个堂妹进宫原有为当时的天和帝为妃子的意图,后来洛菀却别具慧眼,看中了安王,安王却已定了王妃,便由太后做主做了侧妃,当时不少人暗叹她明珠暗投,谁料到后来安王也成了真龙,天和帝却早早薨逝,如今宫里不少人也传说她别具慧眼,识得龙运。
洛贵妃只做了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出来:“要不怎么说母后疼我呢,这大年下的,赏出去了不知多少,又要做新衣服,又要准备万寿节的礼,还要打几支首饰省得出去给母后和皇上丢了人,眼见着转年昀儿又长了一岁,开支大着呢,可就指着母后赏的好贴补贴补了……”
一时众人都凑趣地笑起来,只有楚昭仿佛出神一样地看着远处的风景,一手拉着楚煦,一船的人,这两个孩子为皇后嫡子,地位本应是最尊贵,却偏偏因为太后不喜,被隐隐地排斥在这融洽亲昵的氛围以外,好在还有不少充当背景的妃嫔,而楚昭有着和年龄不相衬的沉稳,对此似乎安之若素,楚煦还小,还不能感觉到这微妙的差别,两人的身份决定了明面上无人敢亏待懈怠了他们,于是不了解的人依然看着这皇家一派花团锦簇的和乐。
好不容易太后终于感觉到了困倦,自己回了宫,虽然吩咐她们自己玩,其实大家都是来应景的,宫里活动少,也有不少新进宫的妃嫔念着是不是能见到皇帝,老一些的妃嫔却都知道,皇后不到,陛下是不到的。自然也都终于散了,楚昭带着楚煦上了步辇回了坤和宫,其他人都跟在步辇后头走着,好在宫里的路都已扫了雪,走着并不累。薛早福乐呵呵地拿着一把子的银豆子给傅双林塞了几个:“你还太小了,明年就可以下去和我们一块儿抢了。”
薛早福是他们这群内侍中年龄最大的,家里听说开了个豆腐坊,家境也并不是过不下去的程度,不知他家里人听了什么人的撺掇,将自己儿子送到了宫里,想奔个好前程。他为人圆滑伶俐,做事面面俱到,手面也颇为宽松大方,很得人缘,光看他对双林这般小的孩子仍然着意笼络结交,便知道此人虽然外表粗疏和气不和人计较,却缜密心细,想必将来成就不小。
傅双林推辞了两句还是收下了那些银豆子,不管在哪里,过分清高都不是生存的法则,他不下去抢银子已是引人注目,不过尚能以年纪小胆怯为理由,如果再拒绝别人送上来的好处,那就太过于与众不同了。
回到坤和宫,王皇后居然一早就在那里候着,看到他们连忙上来抱着三皇子道:“手可冰,没抱着暖炉?”旁边跟着的人连忙低了头,楚昭道:“煦儿不肯抱那暖炉说太沉,我看着天气也不太冷,就没让他抱了。”傅双林心里舒了口气,王皇后也就是随口一提,并没有问罪的意思,便忙一路将他们都迎入房内,一边问着今日情形,楚昭也不觉得不耐烦,一一说着话,口齿清楚,态度也十分恭谨,双林一边听着都觉得心里纳罕,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宫里是如何教出来的,举止言行都和大人一样,从来不见他显露出孩子的焦躁不耐烦或是天真烂漫来,却听到里头有人笑道:“这样担心,那下次就说孩子们也不舒服不去便是了,横竖讨好不来的。”原来元狩帝居然也在屋内,说出这话来却是对太后大有不满了,显然这对母子在宫内不合,都已懒得费心掩饰了,双林心中暗惊,找了个角落垂手立着。
只听王皇后笑道:“尽了礼儿便是了,现放着福王和大皇子在那里,将来少不得有人要拿来和太子比,何苦留人话柄,昭儿越来越懂事了,我也放心。”
元狩帝沉默了一会儿,招了招手叫楚昭过去问功课,楚昭仍然是冷静沉稳,既没有抱怨祖母的冷落,也没有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天和帝便让楚昭回去了,又抱着楚煦逗弄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我又想着昭儿能和煦儿这般天真懵懂,又想着还是现在这般好,将来才能挑得起担子,但是这般想了,又觉得十分不忍心。”
王皇后笑了句:“顺其自然便是了,我看昭儿也并不以此为苦,陛下又何必以为苦?”
天和帝一笑,伸手去握王皇后的手,屋里伺候的内侍宫女们,尽皆低下了头。
☆、苦出身
年过完,便快要到万寿节了,宫里忙忙碌碌,连王皇后都忙得很,每次各处当差的女官络绎不绝的来禀,到三皇子这边也少了些,只每日过来看看抱抱便就又去分派事情,只是双林冷眼看着,虽然忙,皇上依然几乎每日都会到坤和宫里就寝。因为还是冬日大节里,前朝大朝都免了,只是偶尔御书房议事,因此陛下白日没事的时候,也爱在坤和宫里呆着,也因此坤和宫上下无论哪里当差的,都是一颗心紧紧提着,一点不敢放松,一连数日下来,人人都有些吃不消了。为什么?因着只要陛下在,这坤和宫四面和东西甬道里全得站满当差的人,内侍宫女人人都怕那差使,因为站着有讲究,不能站得倍儿直,得弯着腰,驼着背,不能挪窝,挠个痒擦把汗都不行,得等到下一班来替你的人才能挪窝,这一站一班,内侍们因着身子与常人不同,憋不住尿,大多数都得尿裤子。
这日当差完他回了屋里,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尿骚味,他看过去便看到李君正在炭炉上烤着棉裤,他生□□洁,不由皱了眉头,李君讪讪笑道:“今儿陛下一直在考问太子殿下功课,我站在下头伺候久了,偏偏早晨喝了些汤……”
旁边薛早福正好也才进来,听到他说早轻嗔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我今儿看到就想说你,早晨有汤你就贪着喝,果然伺候站不住了吧?在贵人身边伺候,哪有不小心的?你看看因喜公公,都掌印了,平日里一样不敢喝水,只是略润润唇,身上不捯饬得干净整洁,贵人闻到味道恶心,你有几条命呢,看你平时机灵,这会儿又不用心了。”
李君脸上十分尴尬道:“第一次喝竹荪鸡汤,这不是稀罕么……早福你家境好尝过,我可是第一次,哪里忍得住不多喝两口呢……”
薛早福摇头道:“哪里尝过,这东西精贵,便是宫里,也就是咱们这坤和宫里能有。”说着脸上已露出了骄傲的神色,李君道:“可惜太子很快便要迁去东宫了,我们也要过去了。”
薛早福笑着啐他:“你傻啊,有皇后娘娘看着,东宫的份例,只会比这更好的,小心伺候好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君悠然神往:“到时候东宫至少不用总迎驾了,这些日子可把我们累坏了。”
薛早福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这张嘴管不住,要不是太子爱惜你的才华,你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坑了,如今坤和宫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广明宫那儿听说天天晚上发落内侍宫女,才补进去的几个小内侍,和我们一班儿的那个叫守运的,被打坏了,听说也就是扫雪的时候声音大了些,你可长点心吧。”一边看了看双林道:“还得是咱们双林厚道老实,从来不乱说话。”
李君脸色都唬白了,诧异道:“我们这批内侍不都是还没当差,只是跟着师傅们先应着么?”
薛早福摇头道:“你当哪里都像这坤和宫里这么舒服呢,说让我们学着,就真的只是学着?听说过新鸡进笼必被叮的么,各处当差的听说都是才进去都是最苦最累没人干的活都扔给新人了,你看内书堂如今还能坚持去的还有几个?活儿累得睡都睡不够!哪里还能去念书认字!我们这被选在坤和宫的,已是八辈子的福气了!如今哪位姐姐哥哥们不都说,这样的差使当着虽然累,可是心里不慌,巴不得陛下天天都来,皇后娘娘隆宠不衰,我们这些伺候着的人,才能有好日子过呢!”
一边看了看双林又教导他道:“双林如今在三皇子身边,也要好好伺候,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看着我们这位子眼红,不错眼地找错儿呢,可万万要自己掌住了,莫要一时贪便宜贪方便不按规矩来,被人揪了错儿。”
双林看他字字句句全出乎真心,连忙也点了点头表示受教,那边李君也将棉裤烤干了,开了窗子通风,薛早福看着那炭也叹气道:“我听说别的宫里,也只有主子身边那有头有脸的人才有点炭用,哪里像我们这边这般有福气,还真是要惜福才是。”
转眼万寿节到了,前朝后宫又是如同冬节一般热闹之极,前前后后忙完后没多久,前朝恢复了上朝,陛下终于不再和过年时一样,长期呆在坤和宫了,坤和宫上下伺候的全都舒了一口气,张宏给他们日常训话的时候,都舒心地叹了句:“总算没出什么幺蛾子。”王皇后念及他们当差辛苦,又赏了一批,连他们这些没品级的小内侍,都得了五十钱的赏,加上过年的时候赏下来的和月例攒下来的,双林手中已是有了接近两百钱了。宫里毕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样样都有份例,加上坤和宫上头的大宫女大太监们也不克扣他们份例,因此几个小内侍手里都有了些钱,不免都心痒痒约着要趁不当差的时候,找机会出宫去京城耍一耍。也有些人则打点着要递出去给家人,李君便是如此,他家境贫苦,一边数钱一边喜悦道:“这手头能攒下好多钱,比我爹整日辛苦来钱多多了,什么时候能让家人探望?横竖宫里用度不大,全给家里拿去,这会儿家里肯定在愁明年开春买种子的钱。”
薛早福敲了一下他的头道:“手里还是得留点儿,你也别太傻了,如今是几位姑姑和公公们好说话,但是真的到了生日,难道不凑份子孝敬孝敬?还有内书堂那边,老师们的节礼束脩,可不能缺了。”
李君傻乎乎地应了声:“知道了,多谢哥哥教我,早福哥哥待我好我是记在心里的,等你生日,我给你封个礼儿。”
薛早福噗的一声笑道:“稀罕你呢?”又去看双林,指点他道:“双林你花点钱把这些散碎钱换成银子,熔成一锭一两的,存起来,这样就不会老想着花了,平日里多管管口,别老想着吃糖,你年纪小,把钱存着,咱们做内官的,到老了没有子嗣供养,再没钱傍身,那可凄凉呢,可要好好存着钱了。若是将来家里有子侄有心的,过继过来,收个养子,也算是有人养老,不至于护国寺终老了。”
双林看薛早福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十分老成持重,非常佩服道:“好的,谢谢您……您懂得真多。”
薛早福笑了下道:“我那条街有个街坊的伯爷爷是做过前朝内官的,老了放出宫外,手里有点钱财傍身,自有子侄趋奉,虽然入不了祖宗坟地,到底活着的时候有人奉养,他最爱说些宫里的事情,我小时候听了些,后来我爹娘动了心觉得算是个有前程的,把我给送进来了……谁知道人家读书人有多瞧不起咱们呢,那书上写的什么‘上辱其先,中伤其身,下绝其后’,说的就是我们,可怜我爹娘还以为这是甚么荣耀前程呢,却不知没头没脸也就算了,一不小心连命儿都没了……”脸上微微起了些惆怅的神情,看了看双林和李君,一个木一个呆,无人领会自己这一番得失怅惘,不由有些自失的笑了笑,自嘲道:“都这样了,横竖也要活出个人样儿来呗。”他说得寻常,双林却知道薛早福上头应是有人在关照的,只看平日一些姑姑或是太监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看看他然后笑一笑放手,房间安排也是好的,一开始柳青也住在这里,都是和别的小内侍衣食住行隐隐有着差别。
李君接口道:“家里穷,吃饭的口多,眼看一家子都没饭吃了,便想着卖了我到富贵人家还能有口饭吃,人牙子只说是卖到最富贵的地方来,家里人就信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做这个,可怜我爹娘若是知道,也不知道会难过得怎么样。”说完眼圈已是红了,又勉强笑着问双林:“你家呢?你这样小,看着虚岁都没满六岁吧?家里就舍得?也不怕挨不过那一刀……细想起来那一刀就没了也好,去投胎只怕还能投个好胎。”
双林也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人家,只能报之以迷茫的神色,薛早福笑道:“他这样小,能记得甚么?甚么都不懂呢。”一边有些爱怜的摸了摸双林的头发道:“我家里也有个小弟弟这般大,每日只会嚷嚷吃糖,我走的时候紧紧抱着我的裤腿哭不放我,我还和他说,哥哥是去给他挣娶媳妇的钱去了,到时候给他买糖多多的,他才抽抽搭搭地放了。”一言说完,眼圈也红了。
双林看他也只是小学生的年纪,实在可怜,也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安慰,薛早福到底年纪大点,也不过伤感一会儿便又笑道:“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给点钱给御膳房那边,让潘爷爷给我们晚上留个热锅子,晚上回来了我们在屋里吃着乐一乐。”
☆、皇后的自私
开心的日子没过几天,似乎是前朝太忙,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皇上忽然一连数日没有到坤和宫来,坤和宫一入夜便落了匙,这令坤和宫伺候的人都十分不安,因为皇上平日里哪怕不在坤和宫留宿,也要来看看两位皇子,和皇后吃顿饭的。
坤和宫的掌印太监因喜一向管得严,所以下人们并不敢嚼主子的舌头,但不免心中都有些揣测,但看王皇后神情如常的每日处理宫中诸事,井井有条,便也都稍稍定了心。
这日楚煦刚吃过午膳,因着王皇后怕他存下食来,便拿了个球让他与双林在房内玩耍,前头却有女官来禀道是庆安侯夫人请见,庆安侯正是王皇后的胞兄,一贯与皇后关系融洽,王皇后想着大概是娘家有什么事,便让宫人们带着楚煦和双林在碧纱橱后头玩耍,她在东暖阁见嫂嫂。
暖阁里楚煦与双林两人玩耍,楚煦便扔了那球与双林,双林一遍一遍去拣了回来丢给他,他又扔出去,咕咕的笑着,雪□□嫩的脸上透出了红晕,十分可爱,双林看着喜欢,也便不厌其烦地陪着他玩,因着暖阁四角都燃了炭盆,双林跑了一会儿额头也出了层薄汗,有些气喘吁吁起来,楚煦扔球过来便有些躲避不及,额头被敲了下,正好弹起来飞到墙上又弹到他的肩膀上,他一躲闪便摔了一跤,楚煦拍手大笑起来,双林拿了那球也忍不住笑起来,忽然听到楚煦清脆地叫了声:“哥哥!”
双林有些惊讶,一抬头看到楚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站在一旁看他们扔球,看到楚煦叫他,过去替他擦了擦汗道:“玩够了?到时辰歇一下了。”
楚煦一向乖巧,和楚昭道:“好的。”楚昭便牵了他的手,又一路带着他进了东暖阁内,双林和几个宫人一同跟了进去,楚昭看槅子里头都无人,便替楚煦脱了外边穿的小袄和靴子,楚煦上了榻平躺下去,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双林,招手对双林道:“双林来抱抱我……过来一起睡。”
双林连忙摇头,楚昭看了他一眼道:“过来陪着三皇子睡一会儿吧。”
双林迟疑,楚昭淡淡道:“乳母平日也这么哄他睡的,哄他睡着了你再起来就是了,赦你无罪。”他明明也只比双林大一岁,语气却十分威严,不容抗拒。双林想了下便也走了过来,脱了靴子果然也上了床,楚煦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手臂,将头拱到他肩膀中,哼哧哼哧了一会儿,楚昭掀了张被子替他们两人都盖上,楚煦没多久便睡着了,双林却自从入宫以后,从来不敢白日睡觉,怕误了差使,因着他晚上睡眠甚好,所以精神也还不错,尤其是如今楚昭还坐在床边看着他们,他哪里睡得着,只是闭着眼睛装睡,感觉到楚煦小小的鼻息喷在自己脖子上。
楚昭看着楚煦睡了,便让宫人点了一支安息香,然后打发伺候的人都出去了,自己坐到榻边拿了一卷书可有可无的翻着,看自己弟弟粉雕玉琢的皮肤上微微透着粉色,嘴巴半张着,睡得十分香甜,而他抱着的小内侍也是一张雪白的脸鸦青的头发,眉目安静,唇色浅淡,闭了眼睛看着和楚煦倒像是一对糯米粉捏就的娃娃一般,都十分稚气,这么小的内侍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陪弟弟玩一次一次的拣球,两个孩子都长得好看,看着倒是赏心悦目的。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前头母后进来,正说着话,他起了身想要出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双林本听到他起身的声音,心里正高兴,却也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的声音,想必就是庆安侯夫人了:“侯爷听说娘娘又和陛下怄上了气,心里十分着急,派妾进宫看看,也是担忧娘娘的。”
王皇后冷笑了声道:“我怎么能不生气?刘澄是何等大儒?我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请人说动他去东宫给太子做太傅,大皇子去陛下面前叹两声气,就成了刘太傅到御书房给皇子们授课了!这能一样么?只教昭儿,和教皇子们,那一样么?我忍了多少年了,到了现在还要忍!”
安庆侯夫人细声细气地安慰道:“侯爷何尝不知道娘娘心里的苦,当年娘娘是谕旨钦封的王妃娘娘,却偏偏让太后塞了个洛家的侧妃进了王府,还被她抢先入府,抢先得孕,生了大皇子出来,只是娘娘,因着这一点,陛下这些年念着您受了大委屈,所以才对您分外宠爱,登基以后,太后想压着陛下封洛贵妃为后,陛下顶着压力仍是将你封后,这些年也是给足了我们家脸面,娘娘您一向是识大体又聪慧的,这其中的道理想也是明白。凡事还是不要和陛下对着顶上的好,你受了委屈,陛下何尝心里不知道?只是洛家势大,他不得不让了步,事后定会加倍补上你,你如今和陛下怄气,听说陛下一连歇在御书房数日了,只怕要被别人趁机得手,倒是白白便宜了小人。”
王皇后顿了一会儿才有些凄然道:“嫂嫂,你有所不知,他哪里是顾忌甚么洛家,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他从前就吃过亲娘偏心的亏,太后从前只偏着先帝,对陛下很是不上心,因着陛下当年出生,太后就生了一场病,后来失宠于明帝……所住的宫室又火灾甚么的,太后也不知听了哪里方士的胡说,说陛下与她属相相冲,水火不容,越发憎恶陛下,陛下虽然是嫡皇子,却一直不得宠爱,自觉是人生大憾。因此如今到了他自己的儿子上,虽然他不喜洛菀,却仍是待大皇子一直十分亲切,时时过问起居,不肯让人看轻了他去,如今这念书,想必又是他那点幼时的心思起了,怕亏待了他的大儿子!所以我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洛菀再如何不受宠,当年还是算计陛下才得了孕,偏偏就是因为她膝下有儿子,只要不做甚么让陛下厌恶的事情来,陛下为着他的亲生儿子,也绝不会让她太过被冷落,为着他的亲生母亲,还要给她位份荣耀,我忍了这些年,一想到将来我的儿子还要受我这份苦,教我如何吞得下这口气?这不过只是个开始而已,我让一步,以后就要步步都让,我的昭儿明明是嫡皇子,一国太子,将来却要与这一肚子龌蹉肚肠的女人生下来的庶兄争东西?”
她说到这里,已经情绪有些激动了:“嫂嫂,从前宫里的赏赐,洛菀的总是和我的一样,王府里头做衣服分份例,我也要看着宫里的眼色,给洛菀上上等的,便是她先生了儿子,我却迟了三年不知白白受了多少宫里的训斥,就为着当时我无子,又塞了一王府的妾室进来,这些我都觉得没甚么,我都可以忍,吃多少苦,我都无所谓,但是到我儿子身上,我偏偏就忍不下去了,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爱重我,偏偏却要把那人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一般看待!教我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王皇后不再说话,只是听到庆安侯夫人有些慌乱道:“是妾身的不是,让娘娘伤心了,还请娘娘万万看在孩子份上,保重身子,莫要伤神。”过了一会儿又安慰她道:“其实娘娘是不是也有点过于激动了,其实虽然是一同上课,但是明眼人谁不知道其他皇子都是陪太子读书,那刘太傅当然也心知肚明,知道太子殿下才是要教的正主。再说别的,皇上待您就不必说了,就说待太子吧,如今太子东宫已建好,长史、属官,伴读,哪样不是精心挑选的?早早就立了太子,这待您也算得上十分用心了,您说是不是?”
王皇后冷笑一声:“嫂嫂,帝王的宠爱还是莫要轻信的好,一辈子太长,谁都不敢赌,至少当初早立太子,这绝不是为了我,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我,那是立给下头大臣们,立给天下,立给后宫太后看的,要绝了那些有心人还想扶先帝的遗腹子上位的心,福王只比昭儿大了一岁,当时陛下登基,昭儿出生,陛下大喜,立刻封了昭儿做太子,大家都只说是吉兆,却不知道我当时是拼了命服了催产的药生下昭儿,否则,太子之位只怕就要便宜了别人了,当时为了皇位稳固,朝中洛家势大,要扶已有大皇子的洛菀为皇后,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如今的局势,是我和昭儿赌了命才换来的,怎能轻易让步!”
庆安侯夫人显然也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微微有些哽咽道:“娘娘一路走来这些年,辛苦了。”
王皇后长长叹息了一声:“陛下待我情深意重,我何尝不知,但却不敢轻易赌上,因为我和孩子的身家性命,都寄于他一念之间,教我如何不步步为营?今日这事,我自有主张,还请嫂嫂回去告诉哥哥,不必管我了,我知道分寸的。”
庆安侯夫人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起身告辞出去了。
双林紧紧闭着眼睛,尽量使自己呼吸均匀,背上却已密密出了一层透汗,手臂被楚煦压得发麻,却一动都不敢动,只听到床边的楚昭忽然起了身走了出去,外头王皇后看到楚昭忽然从后头走出来,吃了一惊道:“昭儿?你怎么在后头?适才我已打发了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呀。”
楚昭低低道:“我刚才过来想给您请安,看到您不在,他们说弟弟在后头玩消食,我就去看了看,看他玩好了,便带到暖阁来歇息,看着他睡了,没想到您和舅母在说话,就不好出来了,是孩儿冒撞失礼了。”
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你都听到了?”
楚昭道:“是,母后为了孩儿殚精竭虑,孩儿深感愧疚不安,今后唯有发愤图强,方能回报母后这一番苦心。”
王皇后动了动,双林只听到那袍袖窸窸窣窣动的声音,然后便听到王皇后稍微有些哽咽的声音:“昭儿,你莫要如此,是母后对不住你,为了争一口气,非要将你带到这世界上,又因为早产,你的身体一向有些不好,都是母后的错,你也莫要对你父皇有甚么看法,皇帝称孤道寡,本就不是常人做得来的,他在那个位子上,少不得要打算许多,也许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无论如何总是为你好的。你莫要就为了母后这一面之词,就对你爹爹生了怨怼之心,他……他待你是十分好的。”
楚昭沉默许久,才回话:“母后放心,儿臣知道怎么做的。”
王皇后似乎十分伤心地抽泣了一声:“我的儿……总之一切,都是做娘的自私了……”
☆、雪石
双林后来真的睡着了,没办法,他听到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了,只能强迫自己睡着,好在毕竟是孩童的身体,放松下来,调整呼吸,真的睡着了。
醒过来是被楚煦捏着鼻子弄醒的,他睁开眼睛便看到楚煦趴在他的胸前,笑嘻嘻地说他:“是谁赖床不起床呀。”正是平日里王皇后逗弄他的口气,他连忙扶着楚煦,撑着坐起来,看到楚昭坐在一旁仍是拿着本书不疾不徐地看着,冬日淡淡的阳光照进来,他睫毛纤长地半垂着,侧脸平静,看到他起来他微微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澄定,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就好,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也什么都没听到。许多人都不防备孩童,但是双林一直觉得,比起他这个孩童身成人心的他来说,太子楚昭的孩童时代似乎就短促得仿佛没有一般,他被自己最亲的亲人,放在了一个不该有童年的位置上。
帝后之间的冷战并没有持续太久,如王皇后所说,她其实心里自有分寸,一日清晨,王皇后忽然呕吐不止,请了御医来看,原来皇后又已有身孕一月有余。
元狩帝喜出望外,立刻驾临坤和宫,当晚便宿在了坤和宫。没多久太子正式入主东宫,东宫长史等一应属官皆是朝中英萃,甚至有朝中重臣直接担任东宫官属,虽然只是兼职,却已让朝中侧目了。元狩帝又专门选了一批德行高雅的端人正士,作太子宾客和太子谕德,精心挑选才俊青年为太子伴读,全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而更令人瞩目的是隐在野却名声的大儒刘澄任了太子太傅一职,亲自给太子授课,之前听说刘澄是为诸王们授课讲学的流言被证实果然只是流言。而刚被刘澄教导的楚昭,也被他亲口夸奖:“太子聪慧稳重,孝友仁慈,可堪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