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没有写完数学老师布置的卷子。
陈纪衡不是数学课代表,但他的卷子一向都是样卷。数学老师一向都先批阅他的,还有其他几个同学的。这些孩子是老师们的希望,是能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好苗子。
数学老师万万没想到,当他走到陈纪衡旁边要卷子的时候,这小子居然在看武侠小说。数学老师很愤怒,他一把把书抢过来,狠狠扔到桌子上。
陈纪衡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
“卷子呢?”老师沉下面孔。
陈纪衡无言以对。
“下课到我办公室来!”老师这一句话,让陈纪衡惴惴不安了整整一堂课。
去办公室了老师也没放过他,教育得痛心疾首而又语重心长。陈纪衡深深地低着头,像罪大恶极的被人公审的囚犯。
老师犹豫一会,终于还是决定给陈纪衡的父亲打电话。他有这便利条件,他和陈纪衡的父亲以前是同学,他觉得对于孩子的问题,勤沟通还是有必要的。毕竟高二学业紧张,一点点小差错都有可能影响到孩子的情绪和心态发展。
老师的语气很委婉,很客气,意思是陈纪衡为了看课外书而忽视了学习,这种情况必须杜绝,课外书也不利于身心健康云云。
如果数学老师知道陈纪衡的父亲会怎样教训陈纪衡,他一定不会打这个电话。
陈父没有打他,他和妻子从不打孩子,因为那样会留下印记,会让别人笑话。陈父陈母平生最怕的事情,就是让别人捡笑话。
陈父是个会计师,他把那种一丝不苟、严苛刻板的劲头,不只用在了事业上,还用在了对儿女的教育上。他见到放学回家来的陈纪衡,只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跪着!”
这是陈父对待犯错的儿子永远不变的方法,不过他忽略了,儿子现在不是八岁九岁,他已经十八了,已经很多年没有被这样罚跪了。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做工程师的父亲和做医生的母亲,还有一个比陈纪衡小一岁正上高一的妹妹。那时还不流行地板地砖,水泥的地面上涂着一层红漆,半人高的墙围涂的是蓝漆。陈纪衡就跪在红漆上,双脚抵着蓝漆,两只手高高举起那本惹祸的《射雕英雄传》。
陈纪衡感到屈辱,手臂微微发抖。
妹妹陈馨回来了,妈妈买完菜也回来了。两个人分别问道:“怎么了?”
陈父对女儿斥道:“别管,没你事,写作业去。”跟妻子大概说一下。陈母道:“哦。”便没了下文。
那三个人自顾自学习、做饭、查资料,没有一个去留意跪在地上的陈纪衡。
可陈纪衡偏又觉得谁都在留意他,眼光在头顶上飘来飘去,像压下来的刀锋剑刃。陈纪衡膝盖发痛,手臂发酸,他咬着牙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
那边吃饭了,香气一阵阵飘过来,似乎是肉炒蒜薹和红烧肉——陈父陈母在吃穿上从不亏待孩子,再说他俩工资也不算低,家里条件还比较可以。
筷子碰在碗沿,轻轻地响。
“发成绩了。”陈馨说,她的声音很平,仿佛抻开的直线,一个弯一个结都没有,脸上的表情和她平淡的说话声相应,冷静得让人心慌。
“考得好不?”陈母随口问一问,
“还行。”
“第几名?”这次是陈父。
“第一,全年组。”
没人对这个成绩表示意外,沉默了一会,陈父道:“还得努力,这只是个单科成绩。”
“我知道。”
短暂的谈话结束,陈馨吃饱饭,提醒道:“哥还没吃呢。”说完去小屋里学习了。
陈父陈母都往陈纪衡这边瞧了一眼。陈父问:“还吃么?”他问的不是陈纪衡,是妻子。
陈母起身收拾碗筷:“饥饿有助于加深记忆。”
陈纪衡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科学依据,但他的确是记住了。不过不是记住因为看武侠而罚跪,而是记住了那个“通风报信”的数学老师。他跪了大半宿,半夜陈母去洗手间的时候才放他起来。陈纪衡小心翼翼地放下客厅的折叠沙发,再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委屈随着夜幕的渐渐降临而转变为怨恨,又随着夜色的渐渐浓厚而一点一点沉淀在心底。
第二天上学第一件事,陈纪衡把书包里的小说送回到同桌手里,笑着说:“写得挺好。”他的衣着干净整洁,笑容陈和纯净,没有人猜到他昨晚遭的罪。
数学老师再上课时,陈纪衡依旧是最早交上卷子的那批好学生之一,上课积极发言,作业字迹工整,见到老师礼貌地打招呼。效果很明显,老师很欣慰,那件不愉快的事没有人再提起。
陈纪衡耐心地等了一个星期,直到那位数学老师批评过无数个学生,无论如何联想不到他这里来,这才着手报复计划。
他们学校的自行车棚在校园的西北角,挨着教学楼。经过陈纪衡的细心观察,数学老师天天早上把自行车锁在车棚里,晚上下班再骑回去。他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不会回家。中午12:30至1:00之间,正是大家休息的时候,车棚和操场上人都很少,十分安静。
陈纪衡没有四下张望,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车棚,来到自己的车子旁边,掏出车钥匙做出开锁的架势。这时他才蹲下身,藏在一排排密集的自行车后,偷偷观瞧,确定没有人,飞快地溜到数学老师的自行车边上,拔下车子后面轮胎的气门芯。
前轮陷在挤挤挨挨的车轱辘里,轻易还不大够得着。可陈纪衡既然决定了,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他伸手够两下没够着,正要再继续,忽听旁边有人“嗤”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吓得陈纪衡一激灵,冷汗都下来了,好半天慢慢回头,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双手抱胸,叉着腿站在车棚门口,笑嘻嘻地瞧着他。
陈纪衡一颗心砰砰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把手收回来。
“陈纪衡。”男孩笑得贼忒忒,“你也干这事。”
陈纪衡对他能认出自己一点也不意外,自己在学校太有名了。他冷静地道:“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
“嘿。”男孩摆摆手,绕过成群结队的自行车走过来,大大咧咧地道,“干就干呗,还不敢承认。你这样太费劲,瞧我的。”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尖利的改锥,照着数学老师的自行车轮子,前一下后一下,这回全瘪了。
陈纪衡目瞪口呆。说实话,拔气门芯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报复手段,没想到还能更狠。
男孩子不屑地数落陈纪衡:“你这手段太小儿科,上不了台面。”
陈纪衡有点尴尬,不吭声。
“去偷考试卷子,怎么样?就要单元测试啦,卷子就在老师办公桌那里,你去不?”男孩子唇边含着笑意。仔细看上去他也算得漂亮,浓眉大眼,鼻子很高。只是颧骨上不知从哪蹭的一块黑灰,身上的夹克外套可能是大人穿旧了淘汰下来的,又肥又大,面口袋似的咣咣当当,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衣领袖口和肘部全都磨得乌亮,邋遢得像只刚从垃圾桶里爬出的灰毛大狗。
只是大狗一脸坦然,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让他说出来,理直气壮得不可思议。
陈纪衡大吃一惊,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学生,他冷下面孔:“你不怕我告诉老师去?”
“告诉老师去告诉老师去。”男孩子故意瘪着嘴,怪声怪调地学他,“你怎么跟没断奶的宝贝儿似的,男子汉遇到事都自己解决,去找老师去找家长,那叫男子汉吗?哈哈,要是我考试居然答了个一百分,还不得气歪了老师的鼻子?哈哈哈哈。”他觉得这件事实在太有趣,乐得前仰后合。
陈纪衡忽然想起他是谁来了,其实早就该想起来的,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有名,只不过一个总是正面典型,一个总是反面。他叫孙建军,靠老子花钱念的高中,全年组倒数,第几得看他答题时的心情。这种人要是真考个一百分,那才叫打老师的脸。
不过陈纪衡肯定不会干这种事,他摇摇头,转身便走。
“喂。”孙建军叫住他,敛了笑容,道,“警告你啊,回去不许胡说八道,要不然,哼哼——”他翻起手腕,改锥冰冷的光,在陈纪衡眼前闪了一闪。那张同样十八岁的尚待稚气的面孔扭曲着,显出几分恶狠狠的神气。
说来也奇怪,陈纪衡一点也没怕这个“犯罪分子”,反而觉得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配上那副凶巴巴的模样,意外地带着几分喜感。他忍不住笑一笑,心想:这人,真有意思。
2、我要偷卷纸
没等闹钟响起,陈纪衡就醒了。窗外晨曦朦胧,给客厅的窗帘涂上一抹淡淡的鱼肚白。
陈纪衡睁着眼睛躺在折叠沙发床上,贪婪地汲取着被子里的温暖。手边茶几上的红色小闹钟卡卡地响,不急不缓,尽职尽责。就在秒针指向12,时针挪到5的一刹那,陈纪衡伸手拍下去,及时地阻止了闹钟尖锐的蜂鸣。
他轻手轻脚爬下床,趁着些微的晨光,把被褥整理好,沙发床重新折叠回去,放上靠垫,抹平褶皱,整洁得好像从未有人在这里睡过。
陈纪衡熟门熟路走到厨房,洗手,从冰箱里拿出四个鸡蛋,在水槽里把鸡蛋壳用小刷子刷干净,放进小奶锅,坐在炉火上。然后去卫生间洗漱。洗完后出来,鸡蛋正好煮熟。陈母从来不吃刚煮熟后被凉水浸过的鸡蛋,她认为那样做,凉水里的有害物质全会跑到鸡蛋里。所以陈纪衡必须很早就把鸡蛋煮好,这样才能保证大家吃早餐的时候,鸡蛋是温的,而不是热得烫嘴。
陈馨也起床了,她不用煮鸡蛋,可以比哥哥晚起来一小会,但也只是一小会,不超过五分钟。两人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下楼跑步。
陈馨比陈纪衡小一岁,是个很冷的女孩子,即使和父母兄长,也不见得有多亲近。两人在楼梯口遇见了也要出去晨练的宋奶奶,立刻站好,乖巧地打招呼。惹得宋奶奶直夸:“瞧瞧,又去锻炼啦?这俩孩子,多好。”
兄妹两人微笑着表示谢意,出门口不约而同地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陈纪衡跑步的路线是沿着黄河大街向北,转个弯到学校的操场上。时间还早得很,晨练的人不算多,以老头老太太为主,或在树底下打太极拳,或去练双杠,或在操场上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