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承睿却一动不动,他双手交叉支在下颌处,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有人大踏步过来,给了黎承睿肩膀一下,骂道:“臭小子,终于都舍得回来了吗?”
黎承睿忽然之间就感到眼眶酸涩,他站起来,回了那人一拳,却又牢牢握住他的手,哑声说:“阿品。”
时隔五年,黄品锡两鬓已经染了风霜,自从黎承睿调去西九龙,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上次见面还是在总部开会遇上,离现在已经过了两年。
黄品锡接替他当了新界北重案组的组长,警衔也终于挨到督察这一档,但做事风格一如既往的无厘头,杨警司退休后,新来的上峰不太赏识他这种风格,尽管升了职,但实际上压力却更大。
“还好吗?”黎承睿克制着自己,抱了抱老友的肩膀。
“能吃能睡能破案,有什么不好?”黄品锡笑嘻嘻地回答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摇头啧啧道:“不一样啊,看着越来越有总督察的派头,怎么,几时高升?”
黎承睿低头苦笑了下,说:“别人这么说就算了,我什么人,你还不了解?”
黄品锡叹气说:“以前是很了解,但现在不敢说了。你越升越高,我们这帮昔日的弟兄都不好上来乱攀关系。”
“阿品,”黎承睿佯怒道,“你就这么看我?”
黄品锡努嘴笑说:“难道我说错了?你看看自从你走后回来探过我们几次?西九龙那边风水就这么好?好过我们出生入死那几年?”
黎承睿一下沉默了,然后他想了想,低声说:“对不起。”
黄品锡倒不好再说了,拍拍他的肩膀说:“算啦,一场兄弟,还真跟你计较这些吗?我告诉你,你走后很多事发生了,阿敏终于嫁掉了,去年的事,她本来想给你派贴的,但不知道合不合适,你那份礼金我替你给了,你回头记得还我钱啊,还有陈督察也结婚了,啧啧,真想不到平时不言不语一个,居然娶了鬼死那么靓的老婆,羡慕死那帮小的了。哦,阿良也有女朋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拍拖的,反正挺恩爱,那个女孩成天来我们这给他送汤水,差点忘记告诉你,我家那个女儿,还记不记得?大学毕业不回来了,说在那边找了个鬼佬作男朋友,我跟我老婆两个都被她差点气死,你说现在这些后生……”
黎承睿不自觉微笑了,他想自己有多久没这么放松地笑过,他被往事拖进了泥沼,却无法挣脱,这种情不自禁的微笑,竟然已经有好久没有试过。
“我听说你勇猛得不得了,出了名的不怕死不怕累,外面都传遍了,说西九龙的黎sir是罪犯杀手鬼见愁,有没有这回事?”黄品锡戏谑地调侃他。
“哪有,我只是,碰巧办了几件难办的而已。”黎承睿淡淡地说。
“包括这种?”黄品锡偏头,用下巴指着审讯室内,勾起嘴唇说,“我记得你以前最恨这种□交易。”
“没办法,人是要变的,”黎承睿低声说,“两害相较取其轻,金彪杀人越货,不能姑息,所以我跟上峰商量,认为可以跟老鼠黄谈谈。.”
“是吗?”黄品锡似笑非笑,摇头说,“我是小警察,不懂揣摩上意,不过……”
他一句话没说完,门又再度被人推开,两人望过去,却见曾珏良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大声说:“我都说了不同意,黎sir,你这样直接带人来,未免太不尊重我们这边……”
“关门。”黄品锡喝道。
曾珏良猛然闭嘴,讪讪地转身关了门,黎承睿单手抱臂打量他,随后微微一笑,伸出手说:“阿良,你长大了。”
曾珏良瞬间红了脸,一如当年刚进重案组的腼腆模样,磕磕绊绊说:“黎sir,你,你也没怎么变……”
“我听说你有了女朋友?恭喜。”黎承睿用力握住他的手,随后松开,拍拍他的肩膀不无欣慰地说:“现在很有长进,都能跟我据理力争了,当初你可跟头鹌鹑一样只会缩头缩脑。”
曾珏良脸更红了,勉强辩解说:“我那时候哪像鹌鹑……”
“是不像,像蔫鸡而已。”黄品锡哈哈大笑。
黎承睿也禁不住笑了,曾珏良气鼓鼓的却拿他们俩没办法。笑过了之后,黎承睿才正色对曾珏良说:“你反对的这件事,恐怕不能更改,这是总部的命令,我们必须遵从,而且从社会危害性来讲,金彪跟老鼠黄不能比。”
曾珏良急了,睁大眼睛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混蛋做过什么?他利用自己看起来像个好人样,专门骗老年人投资,害得好几个阿公阿婆连棺材本都被他掏干净。有一个甚至上吊自杀,那些公公婆婆很惨的,本来就住公屋,有些没子女,那点棺材本是来养老看病的,这种钱都骗,他才是真正的衣冠禽兽,这种人放出去,危害性比金彪大,金彪杀人只是一枪而已,他可是不见血……”
黎承睿沉下脸,低喝道:“阿良!”
曾珏良闭上嘴,胸膛不断起伏,显然还是不服气,黎承睿缓和了口吻,说:“这是命令,我不管你想清楚也好,想不清楚也好,都必须执行……”
“黎sir,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曾珏良猛然打断他。
黎承睿一愣,问:“我以前怎么样?”
“以前你会很有耐心给我们讲道理,说明白事情,”曾珏良冷哼道,“难道真的像别人说的,官越大,人就越变么?”
“阿良!”这下连黄品锡都听不下去了,呵斥他道:“你都乱讲些什么?”
“我……”
“跟黎sir道歉,马上!”黄品锡骂道,“没点规矩,你不是第一天做警察了,要不要这么冲动,啊?”
曾珏良撇开脸,深呼吸了一下,说:“对不起,黎sir,我出言不逊,怀疑命令。我错了。”
黎承睿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挥手让他离开。
“我真的变了?”黎承睿转头问黄品锡。
“变了不少,”黄品锡点头说,“这几年你像把自己封闭起来,老友也不联络,做事比以前心狠了不少,虽然升职是好事,但我们做警察,可不是只为了要升职。”
他看着黎承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有件事,过了这么几年,也许该让你知道。”
“什么?”黎承睿问他。
“那个男孩,当初你,看上的那个,”黄品锡脸上现出愧色,眼神闪烁着说,“你后来跟他分了我其实很赞同的,你又不是不能喜欢女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不过,那个孩子太傻,你调走后,有好几次,我撞见他在警署外,看样子应该是等你,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像个木偶,很可怜。”
黎承睿心头大震,不自觉地睁大眼睛看他。
“我没想过告诉你这些,他太小,有些事不明白,但我们做大人的清楚。我信你的人品,你不是嚼完松的混蛋,你跟他分手,十有□是为了他好。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可能也没关系了,我只是想说,他挺可怜的,有天下大雨,他还是在那等,浑身湿透还站着,傻到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我跑过去骂了他一顿……”
黎承睿艰难地开口,颤声问:“你,骂他什么?”
“放心,我没有说难听话,我只是想骂醒他,我教训他好好年纪不读书不上进,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不知道这样迟早会拖累死人吗?”黄品锡的声音低沉下去,“我说,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还年轻,应该学会向前看,为自己打算,为家人打算,我没舍得骂他重话,那个孩子,太可怜,几年了,我还是记得他满脸水,也不知道哭了没有,反正满脸水。”
黎承睿脚下一软,跌坐到椅子上,喃喃地说:“他有哮喘的,怎么这么不懂事。”
“唉,所以当初我就告诉你不要招惹未成年人,他惨你也惨,何苦呢?”黄品锡叹气说,“不过你不用良心不安,之后我有过去探望他几次,没让他出事,过了不久,听说他就申请到美国的大学出去读书了,你没有耽误他的前程,这样很好。”
黎承睿无意识地点头,他的脑海里现出最后一次见面,林翊拉着他的袖子,哭着说不让他走的情形,他说睿哥我错了,睿哥你抓我吧,睿哥你不要离开我。
可自己还是走了,落荒而逃,因为没法面对那样一个残酷的真相,因为那个男孩跟自己的整个信仰截然对立,不抓他已经是徇私枉法,再与他一起,隐瞒罪行,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那简直枉做了这么多年的警察。
他惩罚了自己,也惩罚了林翊,就如少年所说,如果尘世之法无法为罪人定罪,还有高悬每个人头顶的终极审判,没人能幸免,没人能逃脱。在那个系列谋杀案中,他也是同谋,他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只是没人知道这个惩罚有多重,它不是一下的斩首,而是钝刀杀人,它时时刻刻地压榨他的神经,几乎抽离了他全部的力气,剥夺了他所有的期待和勇气。
可他还是确凿无疑地爱着那个少年,因为爱他,所以怕靠近他,拒绝去关注他,强行把他驱逐出自己的世界,不如此坚决,他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那种着了魔般的渴求。
然而,辛苦搭建的防护罩却在此刻轰然倒塌,黎承睿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用了五年来命令自己忘记那个人,忘记曾经爱过他,忘记他做过什么,也忘记自己为了掩盖他的罪行曾经如何违背法律和原则为他善后。他以为他做得够了,对得起那个少年了,他以为从此天涯陌路才是彼此最好的解决方法。
可直到此刻,黎承睿才发现,这些都无法成立。
只是听到林翊为他曾经淋雨,他便已经遏制不住那种全身心地疼痛,他终于知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停止过思念那个少年,原谅这五年来最深刻的内心体验,并不是理解了林翊的孤独和他杀人的计划,而是日复一日,每分每秒都在重复地想他。
想他。
是思念让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同时也是思念,让他清楚两人经受的审判有多残酷。
黎承睿站了起来,他的内心充满一种无法宣泄的悲怆,不仅因为失去一个人,还因为无法用爱情去弥补生命中关于信仰与原则间没有办法缝合的错位和缺憾。在这样的东西面前,爱情何其无用,爱得越深,越是徒增伤感。
他的男孩不在了,他推开了他,他跟他站在对立面的两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不算做错,用林翊的话说,再来一百次,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同样的,该分离的人,还是得分离。
可是从此阴雨连绵,再也无法想象阳光明媚是何等胜景,再也无法憧憬岁月静好是何等幸运,在他身后永远有一个少年,他站在雨中浑身湿透,他脸上遍布水渍,不知是泪还是雨。
黎承睿站起身,无声看了黄品锡一眼,然后走出去,打开审讯室的门,一把将巧言令色的老鼠黄从椅子上拽起来,直接丢到墙角,碰的一声,老鼠黄惨叫起来,色厉内荏地喊:“逼供啦,警察逼供……”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黎承睿卡住他的喉咙,将他顶在墙上,冷冰冰地说:“知不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做?我会把你放了,然后把你要做污点证人的消息巧妙递给金彪,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老鼠黄脸色大变,眼神中流露出不自禁的恐惧,摇头说:“你这是污蔑,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