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惜春动口,唐惜时动手。
唐惜春动动嘴皮子,唐惜时就要先烧一锅热水,然后端着瓦盆、拎着开水、提着野鸡到观前溪畔去褪鸡毛。
唐惜时一面褪鸡毛,一面道,“野鸡肉不好吃,柴的很。”也不知叫他逮来做甚!
“肉不好吃,鸡汤好喝。”唐惜春搬着竹凳出来坐在唐惜时三尺远上风口的地方,他身上只是普通的灰蓝色道士服,脚下一双普通的皂布鞋,鞋口透出一抹雪白袜角。唐惜春胸无点墨的人,容貌还是很有欺骗性的,他平平一坐,便如同临风玉树,笑道,“你这两天没找我做宵夜,虽说你良心发现很难得,不过,我也不忍心看惜时弟弟夜里继续吃白水煮蛋啊。”
原来是要烧鸡汤给他喝,还算唐惜春有良心。不过,唐惜时不得不提醒他,“惜春,喝汤只当个水饱,野鸡肉又不好吃。”
唐惜春笑眯眯地,“一会儿咱们先把野鸡慢慢的放在炉火上炖着,到半夜,鸡汤肯定能炖好。不是叫你光喝汤,观里别的不多,菜有的是,等你饿的时候,洗些菜蔬放到鸡汤里一道煮,借着鸡汤的鲜香味儿,菜也好吃,汤也好喝,这样连汤带菜吃上一锅,难道还吃不饱?”唐惜春现在还不知道,不久之后,这种吃法将衍生成一道经久不衰的名吃——火锅。
这会儿唐惜时已觉着奇怪,道,“这倒是个新吃法。”
唐惜春得意的翘翘鞋尖儿,扬起下巴,一副目下无尘的德行。
唐惜时又问,“惜春,你怎么知道这种吃法的?家里没这么吃过吧。”
他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他在老家,家财尽失,人穷不只是志短的事。穷到一无所有,无米下锅,唐惜春想的并不是志气,而是,他想吃肉。
馋到极点,逮个老鼠都想炖炖吃了。
何况是野鸡?
野鸡肉柴,唯汤最为鲜美。吃不起以往家中的那般考究,一锅乱炖其实味道也很不错。
收回思绪,唐惜春扭过头,居高临下的瞅蹲在地上褪鸡毛的唐惜时一眼,道,“没吃过我就不兴知道啦?我知道的还多着呢。要不,怎么能做唐惜时的大哥呢。”
唐惜时看他不正经说话,也就不再问了,闷头褪鸡毛。
唐惜时是个极敏锐的人,他不似唐盛或是唐老太太,对唐惜春寄予无限的宠爱与期望,唐惜春乍一改好,两人只当是祖上显灵,唐惜春给一顿板子打通了脑子,高兴都来不及,更不会追究其中的诡异之处。
唐惜时不同,他早觉着唐惜春这变化也太快太大了些。唐惜春的纨绔秉性绝非一朝养成的,要说挨打,尽管唐惜时大部分时间是在青城山习武,他也知道唐惜春有事没事的经常在家挨揍。所以,如果真是板子能打好,唐惜春早该改好了。
唐惜春突然之间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唐惜时早觉心疑,不过,他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而且唐惜时本身对唐惜春兴趣不大,所以先时并未多想。
如今跟唐惜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唐惜时才偶有多思量。虽然唐惜春不想说,但,这毕竟是再好不过的变化。只希望唐惜春继续保持住,尤其是在关心他惜时弟弟这方面。
想到唐惜春让他捉的鸡是为了给他炖鸡汤,唐惜时心中对唐惜春的那一丝怨念也渐渐的消散了去。
唐惜春摸着下巴看风景,不忘念叨,“惜时弟弟,把野鸡的那几根翎毛给我顺手洗干净啊。”
“这有什么用?”
“小孩子不懂。”
身长六尺的唐惜时表示:真想把野鸡毛摔唐惜春脸上去哦!
不过,唐惜时还是找到了野鸡翎的用处。
吃过大师兄皓一烧的晚饭,唐惜时就叫了唐惜春去自己屋里念书。果然,唐惜春一见圣贤之言没片刻就开始打瞌睡。
唐惜时叫两声没反应,直接捞过一根野鸡翎,用尖的那头比划着唐惜春的大腿,哧——
唐惜春那一声惨叫哟,把青云道长都吓得出来一观究竟。
唐惜春从椅子上跳起来,又抱着大腿蹲到地上,眼泪都溅出来了,怒,“你干嘛!”
唐惜时没理唐惜春,起身去开门,青云道长正站门外,一张冷脸,问,“怎么了?狼嚎鬼叫的。”
唐惜春疼的神魂颠倒,闻言立刻告唐惜时的黑状,“唐惜时拿东西扎我。”
唐惜时不得不辩解,“头悬梁,锥刺骨。”
唐惜时自己是个狠人,便以为天下人都是狠人。当然,他不会认为唐惜春也有一副硬骨头,所以,他根本没用力,而且,他用的是野鸡翎啊。却不想,他此话一出,唐惜春蹭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怒指着唐惜时一张面无表情方脸道,“我靠!你真用锥子扎老子!唐惜时,你,你,你,老子跟你拼了!”
唐惜时一只手就把唐惜春的花拳绣腿给按住了,另一手举起跟野鸡翎,闷闷道,“用这个戳的。”
唐惜春瞪圆了眼,“真的!那怎么那么疼!你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吧!”哼哼两声,唐惜春愤愤收回拳头,“这回就算了,不跟你计较!”
哼哼两声,倒是不唐惜春心胸宽广,实在是青云道长在,唐惜春要面子,不想叫人看笑话。于是,唐惜春稍稍整理衣衫,一瘸一拐的上前施一礼,温文尔雅的对青云道长道,“唐突道长了。惜时弟弟年纪小,就是这样跳脱,平日里总爱跟我开玩笑。哎,他这样调皮,平日里肯定没少麻烦师父,真是叫您费心了。”
唐惜时恨不能用袖子将脸蒙上,天哪,唐惜春在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啊,他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丢人哪!
青云道长平平一点头,“好说。”
唐惜春笑着做个请的姿势,把自己刚刚坐过的椅子搬过来,道,“道长,您请坐。”侧脸横唐惜时一眼,使唤唐惜时,“惜时弟弟,我送你的好茶呢,煮些来请师父喝。”自己坐在了唐惜时先前的椅子上,整个要跟青云道长促膝长谈的姿势。
唐惜时站着没动,唐惜春气地直想挽袖子,不过想着唐惜时素来要面子,而且也不好当着青云道长的面教弟。唐惜春磨牙强笑,“惜时弟弟,你没听到大哥的话吗?”又转头对青云道长解释,“这孩子就是这样愣头愣脑的,不大机伶。”
青云道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是啊,惜时刚来山上习武时,半个月都不说一句话,要不是会叫师父,还得以为他是个哑子呢。”
唐惜春自然不知这些事,不过,他念书不灵光,说话从来灵光的很,笑道,“惜时就是这样寡言鲜语的性子,什么都不说,好的不说,坏的也不说,其实心地最好不过。而且,惜时最敬师长,常在家说师父教他习武教他做人,师父在惜时心里就如同另外一个父亲一般。这些话,他从来没跟师父说过吧?哎,这孩子就是这样害羞。”
唐惜时飞一般的泡了两盏热茶端上来,道,“师父,请用茶。”另一盏茶送到唐惜春手里,只盼能堵住唐惜春那张毫无遮拦的大嘴巴。
青云道长一嗅茶香,神定气闲的赞道,“难得的佳品。”
唐惜春文采平平,对于吃喝玩乐却是在行,他多年浸淫其中,功力自然不是吹的,唐惜春笑,“蒙顶茶本就是青城山的名茶,寻常百姓平日里也乐意熬上半锅来解渴。家父官职不高,上清峰那七株茶树的茶是捞不着喝的,这样的上品也只有一二斤,到我手里只有半斤,平常舍不得喝,都送给惜时了。师父若是喜欢,我就替他做主献给师父。”
青云道长笑,“茶倒还好。倒是那日我偶遇你父亲,听你父亲说,他有两坛好酒让你带了来孝敬我的,可有此事?”
唐惜春一惊,心下那叫一个埋怨自家老爹多嘴,好端端的跟青云道长说什么酒啊!好在他反应迅速,偷瞧青云道长一眼,看道长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唐惜春方带了几分扭捏,道,“酒是带来了。就是,师父有所不知,我们一家子都有一桩毛病,若是对外人,真不好意思开口。”
“既是你家秘事,就莫开口了。酒呢,带来了吗?”
青云道长步步逼问,唐惜春将心一横,凑到青云道长跟前,低声道,“师父,我原是带来了的。只是,初来乍到,我又害羞的紧,不知如何开口送东西给师父。师父想想,你是我惜时弟弟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父。咱们这样的亲近,特意送您酒,倒像贿赂您似的。我东想西想,总觉着不合适,再加上我家人都内向害羞,我尤其如此,总是开不了口。后来,我念书时念到一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想着既然实在开不了口,不如大家共享,就大家一起喝了。”
青云道长奇怪,“什么时候喝了?莫不是趁我不在山上的时候。”
“不是,我用来做菜了。腌鱼啊、做汤啊、提味儿什么的用了。还有一坛,给皓六了,他说他喜欢。”说着,唐惜春面儿上一羞,握住青云道长的手,满面恳切,道,“师父,您肯定能理解吧。我这人,跟惜时弟弟向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非但内向害羞,嘴也拙笨。一般拒绝人之类的话,不大开得了口。皓六赞酒香,我就送他了。其实说来都是一家人,师父,您肯定不会怪我的吧。”
青云道长似笑非笑的瞟唐惜春一眼,“不怪不怪,惜春都这般内向害羞笨嘴拙舌了,我怎么会怪你。”
唐惜春立刻满面感激,大拍马屁道,“世间竟真有似师父这般胸襟似海的长者,我竟有幸在山上追随师父,真是我上辈子的造化啊!”
唐惜时实在听不下去了,闷闷的插一句,“师父,您还要茶么?”
青云道长笑着一摇手,将茶盏随几放于桌上,“罢了,天色已晚,你们也早些歇了吧。”
唐惜春跟着起身,“我送师父。”
青云道长打量唐惜春一眼,笑,“惜春很会说话,有空多来陪陪我。”
“一定一定,这可是我的福气。”唐惜春很自然的跟在青云道长身后,到门前错身上前半步,拉开房门,亲自送青云道长出去。
夜风微凉,唐惜春又道,“风有些凉,惜时,你去给师父拿件披风来。”
青云道长笑,“无妨,这风凉爽的紧。”
唐惜春恍然,“我都忘了,师父武功高强,定不畏寒冷的。”
青云道长摆摆手,笑眯眯的走了。
唐惜春也挺高兴,笑眯眯的跟唐惜时回房,心直口快地,“惜时,我觉着你师父也不是那么讨厌诶。”
唐惜时不得不提醒唐惜春,“惜春,你知道高手是什么意思吗?”
唐惜春坐下准备继续喝茶,就听唐惜时道,“高手的意思是,如果我师父愿意,即便他坐在自己的院里,也能将你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