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秋高气爽,应城的秋季向来早,窗外的叶子已经焦脆干黄了,而郑晴,原本是打算这个时候举办婚礼的,她说这个时候的应城最漂亮,金黄色的叶子挂在枝头,天是高远的蓝,白云嵌在蓝天,像是撕碎的棉絮,傍晚的时候霞光会穿透云层,把云染成鲜艳的橘红色,如果这个时候办婚礼,拍出来的录像带一定很美,郑晴在电话里跟她说的时候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现在,婚礼险些变成葬礼,郑晴的未婚夫来过几次,唐瑶碰巧见过,是个很稳重的男人,三十多岁,事业有成,气度修养都很好,领着女儿的样子让唐瑶想起了齐堃,男人带孩子都不容易。
那个人话不多,但很客气,会办事,看起来的确比老路来得可靠很多。
但后来就不来了,偶尔托下属过来送些钱或者鲜花,再后来连花都没了,只捎了口信,“我已仁至义尽,既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那我今后就不再过去打扰了。”很明显的分手说辞,唐瑶虽然觉得难受,可也觉得对方的确是仁至义尽了,没什么可以指摘的,郑晴父母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到最后甚至让来人带声谢谢给对方。
郑晴脑部受过重击,有重度脑震荡,期间只醒过来两次,睁着眼睛,医生拿手指在她面前晃,问她话,她像是没听到一样,医生说意识还没恢复。
郑晴的颅压很高,一直降不下来,脑部还有淤血,在很敏感的部位,不能手术,只能保守治疗,至于最终会造成什么,谁也说不准。
医生的话每一句都扎在郑晴父母身上,更扎在老路身上,唐瑶撞见过老路站在角落里自己扇自己耳光,很重的落掌声,伴随着男人压抑的抽泣。
老路跪在郑晴父母的面前,“我想娶她,特别想,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想要她!”郑晴的父亲冷着脸让他滚,郑晴的母亲更是直接拳打脚踢,“早干嘛去了?啊?早干嘛去了?要不是你,我闺女会变成这样?我好好一个闺女啊!你个混蛋!你滚,谁稀罕,我自己的闺女自己养,砸锅卖铁我也养得起,谁稀罕你要……”
老路抿着唇,任打任骂,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老路的父母也来了,照样打老路,却是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傻?蠢成这样,人都成这样了,等着别人讹你啊!拿点儿钱意思意思就行了,这事是她自己找死,又不能全怪你!”
老路红着眼眶,低吼了声,“妈!”他脸上是难掩的哀伤,“我爱郑晴,我求你放过她,也放过我吧!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变成这样,您能不能有一个正常的思维,从始至终,您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我爱你,我愿意迁就你,可我不想再盲目迁就了,我已经害了郑晴,我不想再做错事,这次我不会听你的!”
老路的父亲还算开明,最后把老路母亲劝走了。走的时候骂骂咧咧,说郑晴父母就是看他儿子老实好欺负。
空旷的走廊,老路佝偻着腰趴在窗台上,一支又一支的抽烟,灰色的烟雾像化不开的孤独一样缠绕着他。
那一刻,唐瑶对他的恨一下子轻了很多。
小太妹和她的同伙们最终还是被判了,主犯判刑,从犯拘留和罚款。
因为唐瑶把事情做了整理通过文档发给了上大学时候关系很不错的一家知名报社,上学那会儿做过一段时间m报的校园观察记者,因为眼光独到,发掘了校园不少有意思的点,主编很欣赏她,跟她关系还算不错。
孟梓珺这件事上了报,牵涉面很大,社会反响也很大,上头给了很大压力,办案力度一上去,定刑很快。
唐瑶见过一次宋子言,在小太妹家里,那天唐瑶才知道小太妹是隆晟地产的小公主,大名孟梓珺,父亲是隆晟的老总。
这两年应城地产业迅速扩张,隆晟捞了不少钱,底气也足,孟梓珺那个小太妹从上学的时候起就走惯了后门,越来越恃宠而骄,想要什么就必须想方设法得到。
她起初并不是太喜欢老路,路家虽然有些小钱,但跟她家没法比,是孟梓珺的父亲看上了老路,托人去通了气,老路母亲见钱眼开,顺杆爬地找人说媒去了。
孟梓珺年纪不大,不喜欢上学,老早就辍学开服装店了,有老爸资助,从来不怕赔钱,开连锁店开了十几个,后来竟然也像模像样,人有点心高气傲,她只是看不惯老路拒绝她,后来就越得不到越想要,不得到不罢休了。
得不到的就毁掉,孟梓珺从小就是这个性格,酿成大祸却还是第一次。
见到宋子言那天是个偶然,那天唐瑶是被孟梓珺的爸爸孟德万叫去的,因为孟德万是佟磊的幕后推手,佟磊跟他通了气。
那时候孟梓珺还没有被判刑,孟梓珺为首的一群小混混们还在警局扯皮,以为等过了拘留期大家就可以拍拍屁股回家了。
孟家在梦湖别墅那里,一个最里面的宅子,唐瑶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前院后院加起来少说也有一千平了,在应城这样的地方简直就像个神迹,据说是孟总花了三年,请设计师专门建造的。
一路穿过花园、葡萄藤廊,然后绕过大型喷泉假山才看得到主体建筑,两层楼,仿欧式的白色建筑,郁郁葱葱的树木围绕在周围,像个中世纪城堡。
房子不错,但人似乎不怎么样。
孟总坐在客厅里喝茶,家政阿姨领着唐瑶过去的时候,他只抬了一下眼,然后冷漠地吐了一个字——坐!
唐瑶坐下来,看着对方,仔细地打量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万哥吗?当年那个在赌场放高利贷的。
“小姑娘长这么大了!”孟德万咧着嘴笑了下,“跟你爸可是一点都不像!”
“您跟当初也是一点都不像了!”当年在那个小赌场里,穿着脏兮兮呢子外套的粗野男人,变成了有钱的富豪。
还真是人生如戏!
那天唐瑶几乎是颤抖着离开的,她紧紧地抠着自己的手心,牙齿在轻轻地打着颤。
放高利贷的万哥从一个包工头起家成了房地产老总,他的生活天翻地覆地变化了,他成了连一些部门都要巴结的知名商人,他成了应城gdp的最大贡献者,他想要程氏医院那块地皮,用来开发新住宅区,可是宋子言卖掉医院的条件是医院在三年内不得改建,孟总当然不愿意把一块好地皮搁置三年,商量不通,就找了唐瑶的爸爸,联合演那出戏,得不到就毁掉,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孟德万和他女儿孟梓珺父女俩还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孟德万说,“收手是不可能,就算你让你爸收手,我照旧可以找千千万万个佟磊,我想要办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唐瑶骂他,“你卑鄙!”
他却笑的欢畅,“真是幼稚啊,丫头!”
孟德万有钱,他觉得自己是个土皇帝了,他以为这个世界是围绕他转的,唐瑶红着眼离开孟家的时候,牙几乎要咬碎了,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
孟德万跟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这里是五十万,够你把孩子生下来再养大了,别跟你爸置气了,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唐瑶,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爸爸已经跟我说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宋子言的,可是有什么关系,说到底,钱比男人靠得住!”
“或者你去劝一劝宋子言,让他不要执着了,年轻人不要那么硬,会吃亏的。”
“最后再告诉你一声,有句话叫鞭长莫及,不要指望德国那小子了,程家也是泥菩萨过江!或许让宋子言来求求我,我可能会手下留情点儿。”
一句一句话,在脑海里翻滚,最后出了梦湖别墅区,坐上出租的时候,她透过车窗玻璃,余光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车牌,也是开往梦湖别墅的,她扒着车窗探出去看了一眼,的确是宋子言的车,她看见车身晃了一下,打了个转横擦着停在了路边,他推开车门走出来的时候,唐瑶吓得缩回了脖子,低着头,不敢再回头看。
这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小,一不小心就遇见,却没有一不小心就白头的运气,所以唐瑶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之后几天一直在医院,她就是在这期间写了材料给m报,本来没想过会有回应,结果社会版头版头条,主编亲自执笔,扣问人性和制度,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省里直接派了专员来监督调查这件事,孟德万就算再有钱也白瞎,一些原先不敢作证的路人看着这局势也敢发言了,孟梓珺一帮人很快被定罪判刑。
唐瑶知道量判结果的时候,几乎是喜极而泣,“真是痛快!”
郑晴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一些,意识已经恢复了一点,能做简单的应答。
郑晴父母起初对老路冷眼相待拳打脚踢,后来已经平静了下来,就当他是空气,不再骂他,也不再理会他。
唐瑶这段时间一直在写稿子,以前当m报校园观察记者的时候,就一直会写稿子给报社,那时候跟编辑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前几天她只是试着把题材交了上去,没想到报社给了头版头条,社会反映强烈,主编让唐瑶执笔做一个专题报导。
关于孟梓珺这件事的,唐瑶闭着眼思考,孟梓珺的事已经落下了帷幕,可还有孟德万,还有宋子言,还有应城这*到头的现状!
她脑子里是一团乱糟糟的线,一时理不清。
最后她暂定写三篇,她想,这件事不仅仅是一个孟梓珺那么简单。
她去采访了很多人,做了很细致的调查,她拖着近四个月的孕肚,像个战士一样四处奔波。
她得挺直了背,列侬说,“如果你不能改变自己,那就改变世界,如果你改变不了世界,那就改变自己。”
她不想再畏缩着去适应这个操蛋的生活了,就努力一下,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
应城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是时候给它晒晒太阳了,如果能因为自己的举动而让这个破旧的小城市变得好那么一点点,变得明亮那么一点点,让她这样失败的家庭悲剧少那么一点点,她死也值了。
最坏也就是死了,可她从来都不怕死。
她再次见到宋子言是在专题报导发表第一篇的时候,她署名将孟梓珺事件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但最后一句话她是这样写的,“事情完了吗?远远没有!”
网上热谈这件事,一些知名报社的记者闻讯赶来,企图采访唐瑶。
那天她刚从医院出来就碰上了记者,但大家都还算客气,有人扛着摄像机,有人挎着相机,几个佩戴记者证的过来礼貌地问唐瑶,“您是唐瑶吧!对于你的文章我们很敢兴趣,可以和我们谈一谈吗?”
她点点头,没有拒绝,还算客观地说了自己的观点,“这是一场悲剧,我多年来的闺蜜现在依旧躺在病房里,这次重伤对她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而孟梓珺却在警局扯皮推脱,甚至威胁警方,毫无畏惧,她的乖张酿成悲剧只是表象,背后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不搞清楚,不暴露出来,还会有更多的孟梓珺,还会有更大的悲剧发生……”
“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我想问,你不害怕吗?”记者看了一眼唐瑶的肚子,“您现在是个准妈妈,而且据我了解背后也无有力的支持,您不怕被打击报复吗?”
唐瑶笑了笑,“一个趴在泥地里的人,是不会怕摔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