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恳谈
送走了不速之客,刘氏仍然在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真正是气煞人了,怎么扶都扶不起来,偏偏这样穷的还越是不要命的生,一个接一个就没歇过,她才多大,眼看着脸就干黄下去了,老得飞快……哪里是在生孩子,竟是在挣命呢。”
宝如截断她的话道:“阿娘,下次这样的人,你若是要帮她,就莫要再骂了,你恨她不争气,然而这世上这样的人多着呢,他们好像总受累,总被欺负,总是特别倒霉,你想替他们打抱不平,却会发现你他们只会说什么命该如此,就是这么倒霉,有些人不需要你救,因为他们会自救。有些人不值得去救,因为他们像滩烂泥一样赖在深渊里……你是骂不醒的,俗话说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销,您想想,族里您帮过的人有多少,念你情的又有几个,如今这世道,你要施恩于人,就莫要言语辱骂,否则一不小心反结了仇,别人倒记得你骂过的每一句话……”
刘氏被她数落得倒是笑了:“说这话,你还不是和我一样不忍心?适才你怎么又帮她了?”
宝如道:“却是看在孩子份上,至于她这样的人,骂也没用,我看那孩子是个能出息有主意的……”
刘氏却是个心思敏捷的,早反应过来:“你别想打过继那孩子的主意,不成的,那孩子的父亲就是个烂酒鬼,整日里醉醺醺的,根本没个清醒的时候,过继他的儿子,只怕要被他这无底洞赖上,再说了,谁知道他那儿子会不会有样学样,将来也是个酒囊饭袋……”
宝如心下暗叹,道:“我昨儿只是想了想,觉得如今阿爹养着病,家里的饭馆靠请外头的厨子,赚得少,如今家里的进项大头竟是靠着许宁那香铺子,然而如今花销也大,许宁眼看就要去考试了,若是得中,不好再让他操这商贾贱业一面落下不好的名声,如今他不过一个秀才的功名,开的香铺也算是个高雅行当,无人嚼舌,若是要中了举,却是不好再出头露面谈生意了,依我想着,还是要想办法开源节流,找些别的进项才行。”
刘氏眼睛一亮道:“这倒是,我连雇人都不敢多雇,减了几个,如今家里的店我也在操持着,只是我们妇道人家,所做有限,你又花枝一样的年龄,断不能让你出去抛头露面的。”
宝如点头道:“这进项也不能投入太大,因不知能不能回本,我们家原是吃食起家,竟是做些小本钱的吃食生意合适,如今念恩寺那边如今渐渐红火起来了,我想着不若我们做些好带又好吃的吃食,譬如炒香瓜子、陈皮梅、山楂糖、蜜饯枣、米花之类的小吃食,找个半大孩子提个竹篮,每日去念恩寺游人那儿来回兜售,我算过这利应是不少,投入也不多,横竖我们闲着在家,做些吃食也简单。”
刘氏喜得一拍掌:“我的儿,想不到这几日你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我明白你意了,你是想让适才那孩子去替我们兜售小吃?”
宝如点头道:“正有此意,只是没有合适人选,今儿看这孩子有股子狠劲,又是个吃得苦的,且知根知底……”
刘氏道:“只怕他那酒鬼父亲又来歪缠……不若再另外寻人。”
宝如笑道:“这利太薄,活儿也辛苦,这般大的孩子一般人家父母不舍得放出来做的,仓促间去哪里找合适的人呢,再说孩子哪有不贪吃的,这门生意利润这样薄,哪里禁得起孩子偷吃,只今儿这个唐远,明明饿得很,羊肉汤在跟前,却不伸手动嘴,是个懂规矩忍得住的,又吃过苦,应当更珍惜些。不若先做起来再说。待我来和那孩子说,钱只给他拿着做个零花,每日除去成本,赚的五五分,我看那孩子比他娘要心里明白多了,这事做起容易,且先试着年后做上一个月,正好是上香人最多的时候,若是能做呢我们便做下去,积少成多,将来也算多个进项。”
其实刘氏说得有道理,那孩子的父亲始终是个隐患,然而宝如一心想着要还了唐远当年的人情,再一个也怜惜他当年大概真走投无路了才去入了伍,最后却是那般收稍,那孩子有着一股狠劲和匪气,只怕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家业来。
刘氏被她说得动心,一时和她盘算起做什么吃食合适,卖多少价钱合适来,竟是越说越高兴,恨不得一时三刻立刻做起来,当下立刻便又盘算着去买瓜子来炒,现有馆子里的一些干果蜜饯也可直接拿去卖。
宝如看说动了刘氏,也放下了一些心,毕竟如今家里进项全靠着许宁,如今说要和离,许宁若是翻脸不认人,吃亏的还是自己爹娘,需得找个稳妥的后路才行。
许宁和唐父回来的时候,刘氏正和宝如说得开心,许宁听到一两个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宝如一眼,宝如避开了他的眼神,她当然要自谋出路,百年喜乐由他人,这样的日子,她已过够了,不愿再将自己一人喜乐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刘氏却看了许宁几眼,她毕竟是女子心细如发,吃饭的时候就已看出宝如和往日歪缠着许宁不同,面上虽然和气,夫妻双方目光几乎不接触,开始还觉得是小两口闹了别扭,不以为意,再连着宝如晚上和她说的过继、做小生意添进项的事,不由想得更深了些……这是许宁有什么让女儿不放心的地方了?
她眼睛变得锐利起来,固然许宁这些年尽孝又宠妻,行事无可指摘,女儿娇憨任性,她却不得不偏着自己的女儿,她不由敲打道:“前儿听一同去惠风的林家三郎说,你如今与县令家的两位公子走得颇近,和他们家小姐也一同出行过?”
宝如正为那惠风书堂吸引了注意力,这学堂却是在府城里,任教的大儒颇为有名,前世许宁却只是在家里请先生攻读,这一世居然能去了那里。正思忖着,许宁却已不慌不忙笑道:“小婿不过几首诗为先生所荐,入了宋大人的眼,得了他些许青眼,令公子与我多来往互相学习,宋小姐则是一次游园和她兄长一同偶遇的,不过是说过几句客气话,并无逾礼之处,且那日宝如也和我一同在的。”
刘氏看了眼宝如,却看到她正神游天外的样子,顿了顿,反正已是扮了恶人,索性多说两句:“你知道要守礼是好的,眼看就要乡试了,还得收收心,少参加些什么诗会文会的。”
一旁唐父看刘氏说得严厉,咳了两声道:“许宁这孩子还是知道分寸的,你娘也是担心影响了你考试。”
许宁恭敬应道:“爹娘教训得是,小婿谨遵教导。”
刘氏看他态度良好,宝如一旁也并没有说什么,想着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宝如那性子,若是许宁真有什么对不住她的,早就嚷嚷闹出来了,心里哪里是个存得住事儿的?便打发了他们回房歇息去。
房间仍是宝如记忆中的闺房,却重新收拾过,改得更阔大了些,隔了几进,最外一间也摆着书桌纸砚,放着几本书,收拾得很是干净,里间一张阔大的黄花梨拔步床还挂着大红喜帐,正是记忆中家里特意给自己早早打好成亲用的,想来他们还是在家里成的亲后才去了西雁山住。
宝如进去坐在梳妆台前解了头发,看到许宁弯腰铺床燃暖炉,便问道:“你何时就找了机会去惠风书院了?那儿的束脩可不便宜,你也不过比我先回来三年而已,倒是做了不少事。”
许宁正拿着长铁夹子从炭炉里夹木炭进暖炉,听到她问话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道:“心里有恨,就如这火炭,日日焚烧煎灼,反觉得这日子还太长,自己能做到的还太少,等不及。”
宝如梳头的手顿了下,从镜子里看到许宁垂着睫毛捏着铁筷,火红的木炭映着他的侧脸,眉浓睫长,薄唇挺鼻,双眸波澜不兴,似乎刚才根本没有说出那样戾气十足的话。
她想到那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她胆子小,他受刑那日她并没有去看,虽然恨他,却没有恨到那样的地步,重生以来这人一直气定神闲,不见慌乱,却原来那复仇的心是这般的炽热……她难得地没有讽刺他,而是宽慰了句:“都过去了。”
许宁冷笑了声,将暖炉旋紧,套上厚套,放入被内,淡淡道:“于我来说,种种犹如昨日才发生,不将仇人手刃跟前,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宝如被那语声里的凛然杀气震了下,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竟是想自己应该没有什么事让他恨之欲死吧?虽然恨他薄幸,却也仍是不敢招惹他这个杀神的。
许宁已是转身去厨房提热水到了最里间的净房里添满了水,出来道:“你先洗吧。”
宝如也不推辞,宽了大衣服进去简单洗过头脸,便回来自上了床进了里侧裹了张丝绵被子合目睡了,许宁自己也擦洗过后进来看到宝如已沉沉睡了,一把光明可鉴的长发窝在枕边,脸埋在蔷薇缎面软枕里一动不动——她倒是睡得放心,白天那些桀骜的眼光都已敛入了安稳服帖的睫毛下,仿佛仍是个十四岁就嫁人受尽宠爱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儿。
许宁上了床,忍不住挑了缕枕边人的长发在指尖把玩了一会儿,他何尝不知宝如一刻都不想再留在他身边,可惜,他却不甘心就这般放了她。
☆、所求为何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唐宝如是被鞭炮声吵醒的,身侧许宁早已起了,屋里盆架上却是放着热水。
许宁一大早便被唐谦拉去写春联,店里自然要写一副,家里大门内门都要写上,又写了许多的福字四处贴上。
唐宝如出来看到父亲喜气盈腮的,精神十分健旺,看上去丝毫不像久病之人,也不由地添了些喜悦,凑趣去请教了父亲几个难做的菜。唐父大喜,自然又拉了女儿去厨房亲手指点。
唐谦外貌平平,唐宝如的好相貌其实全是托了娘亲的福,他唯一有个好处便是有根和别人不一样的舌头,分外灵敏,什么菜他略尝尝,就能猜出用了什么配料,火候如何。他少年家贫,早早就出来去酒楼帮工补贴家里,却靠着这一根灵敏之极的舌头和极好的记心,偷学了大师傅们的绝招,又因为他特别肯吃苦,伶俐肯干,年纪渐长,也自己摸索出了几样拿手菜,渐渐成了些气候,却被别人嫉恨,排挤了出来,又因那几个大厨都是同乡,有些势力,排挤得一条街上有些名的饭馆都不敢请他,便自出来从夜市卖馄饨,因着勤劳肯干,得了旁边卖水果的老刘的青眼,将女儿嫁给了他,刘氏陪着唐谦从夜市卖馄饨开始一步一步攒下身家,终于开了自己的小饭馆,渐渐身家涨起来,偏偏子女上缘分薄,膝下只得一女,老唐念着刘氏少年陪他吃过苦的情分,虽然家境算得上宽裕,却也从未提过一纳妾的话,只是依着刘氏,说招婿便招婿,从无违逆。
没想到临到老了自己这个女儿却不争气,若是将来和许宁和离……唐宝如心里又虚了几分,少不得极力讨老父的欢心。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二,虽然舍不得女儿,两老还是以看顾店里生意赶着小俩口回西雁山那儿,其实唐宝如知道父亲是害怕自己被过了病气,含着泪和许宁上了车回去了,还带了一车子的才做好的血肠板鸭等食物。
从初一起,慈恩寺就香火不绝,香客络绎不绝,唐宝如和许宁下了车,便看到自家香铺子前买香的人络绎不绝,掌柜的看到东家终于回来都要泪流满面了,毕竟这些香都是他手制的,有敬佛用的,有念书用的,有供琴用的,有熏衣用的,种种香用途不一,伙计们虽然强记了些,却到底不如许宁自己说得更详细周到,雅妙横生,过年是香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铺子里远一些的伙计主家体恤让他们回去了,剩下的伙计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忙得团团转,虽说这时候的工钱也分外丰厚,到底也是压力巨大。
好不容易处理完前头的事,宝如看着外头上香的人,却也动了兴头,让小荷备下香明晨也去念恩寺拜拜佛,匪夷所思的重生回来后,她忽然对这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小荷却不敢擅专,去禀报了许宁,许宁心下明白,只让她备好,第二日宝如上车才发现原来许宁也跟着一同去。
她也没说什么,只进了山门拜过神佛烧了香后,看着签筒犹豫了一下,转过脸问许宁:“你不求个签问问?”
许宁一路都十分淡然:“问什么?”
唐宝如轻声问他:“咱们这么一遭儿……也不知是造化还是……问问前程也好……”
许宁笑一笑:“世人心中有事不明,不能自决,才求神问佛以示前途,我知我所求为何,何必要问?”
唐宝如知他一贯心志甚坚,自己又踌躇了一会儿,本想问个姻缘,自己和许宁这一世迟早要分,也不知自己命中是否还有姻缘之分,然而许宁在一旁,她又不好问,也罢,重生一回,她也不能太贪心,只求个父母安泰便好。
上完香出来少不得寺院后山逛逛,只看到香客们来往如织,香烟缭绕,有人挑着吃食在卖,却无非是些干巴巴的炊饼、粽子之类,不由又触动了她与母亲说的那事,下了山果然又找了个伙计给母亲递了口信,让她趁着现下过节人多,早日将那事办了。
刘氏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爽利性子,二话不说很快便说动了唐远,每日唐远先去母亲那儿拿了货便过来这边兜售,而一日内的午饭晚饭,则在这边店面和伙计们一块儿吃,每日清点货钱都由宝如这边清点,然后给唐远结算工钱,就是说只要做一日便有一日的钱。
唐远不是个呆子,自然知道这是他们家特意照拂他,母亲快要临盘,家里弟弟妹妹也都嗷嗷待哺,他丝毫不推脱,全都应了。宝如上下打量了下,看他一张脸洗干净了还是挺俊的,就是长得瘦小了些,她拿了身自己临时改出来的小袄给他穿上,又给他换了双鞋子,道:“山上风冷,这衣服以后慢慢从你工钱扣,只别冻病了倒要贴钱请大夫。”一边又和他当面点过了货,今儿是头一遭,刘氏那边显然也花了大力气,刚炒出来的南瓜子,粒粒大而饱满,还带着一层盐粒,香得很,用干荷叶包成了一个一个小包,每包两个大钱,又有些蜜饯干果之类的小吃食,宝如想他一早过来,想必连早餐都没吃,便从厨房里拿了两个烤山薯过来,一个剥了给他吃,另外一个掰开放在篮子上,透出了香味来,专为招徕客人,又教他如何吆喝,看他吃了山薯,才打发他出去了。
碰巧遇上过年烧香的香客多,这一日才过了午时,唐远便已回来,宝如清点了下,发现居然得了几百钱,唐远吸着冻出来的鼻涕道:“香客们大方得紧,都不够卖,回头客多,都说婶婆炒的瓜子香又好吃,明儿要再多一些才好。”
宝如算了算,给了唐远五十钱,道:“不必贪多,篮子太大货太多招人眼会被人嫉恨,也莫要进庙里讨和尚的嫌,不然别人看了眼红,这门生意做不长久。”
唐远点头道:“都按你交代的做了,只在山外头游玩的人里头兜售,并没有去和别人抢生意的,且都在人多的地方,怕被地痞给盯上。”
宝如点头,又教他:“每个时辰回来交一次钱补货,宁可勤跑些,不要带太多的货和钱在身上,若是遇上泼皮无赖,便给他看钱,都给他,莫要一文不拔舍不得,机灵些,只莫要惹得别人连货都拿了。”
唐远点头,他在市井中混,自然是见识过泼皮无赖们的本事,不过这个婶婶看着面嫩成这样,如何对这些道道如此熟悉,竟像是也在市井中打过滚吃过亏一般,他看了眼宝如那犹如刚剥壳鸡蛋的脸蛋,又打消了这些揣测,想着定是许相公教的,都说三叔公家的这个赘婿能干之极,果然有些不寻常。
唐远走后,宝如想了想,还是去找了许宁。
许宁却不在前头店铺,说是在后院里制香,她穿过小楼,果然看到后头有一进青石小院,才走进便已闻到了扑鼻的香味,正是许宁制香用的院子,里头几间房间,看着一间上头匾额题着“静中成友”,宝如猜应当是赏香用的静室,另外一侧两间房,一间门上匾额上题着“尘里偷闲”,看门窗紧闭,想是和香用的暗室,又一间则门上题着“久藏不朽”,想必当是藏香储料用的香库,前世在相府许宁也有这么一间制香用的院子,比这大多了,制香玩香算是许宁难得的雅癖了,毕竟他这人清心寡欲,琴棋书画都不过是为了前程,唯有制香,算是他真心喜好。不过他制香的院子一贯不喜人进出,便是伺候的奴仆,也必要沐浴后身上一丝异味都无才可进入,她当时对他这种文人的狷介有些不满,所以也极少踏足。
她走进静室,屋里不过一几一席,陈设极简,仅墙上悬着许宁亲书的“何须楚客纫秋佩,坐卧经行向此中”。屋里没有点炭炉,冷飕飕的,她却仿佛步入了春天的花园中,因为她闻到了扑面袭人而来的弥漫花香,正如温暖春阳下百花盛开,似有月季蔷薇,又仿佛是丁香紫藤,氤氲满室,她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是什么香?”
许宁一身青袍,正襟跪坐在蒲团上,手里还捏着香刀,面前的几上有一香炉,上头袅袅升起青烟,凝而不散,他凝视着那香烟,似有款款深情:“花气无边熏欲醉,这香名‘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