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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里间。
侯夫人安氏半靠在床头,膝上搭着锦被,背后靠着个石青金菊纹大引枕,面色蜡黄虚弱,额头处微微有些汗迹,是个显而易见的病人形容。
窗下设了一张罗汉榻,周侯爷坐在东边,苏姨娘站在他身后。
梅氏同另一个霜娘未曾见过的妇人立在床边,度其位次,应当是三奶奶了。
梅氏向霜娘道:“六弟妹,太太的身子实在不能支撑,大夫再三说了要卧床静养,因此不能去正堂全礼了,委屈你些,就在此间可好?”
霜娘忙道:“太太的身子要紧,我在哪里敬茶都无碍的。”
梅氏即命丫头上茶,地上设了锦垫,霜娘举了茶盅先敬周侯爷,得了个红包,次敬安氏,得了一整套首饰。再下来该是平辈间的见礼了,却听周侯爷道:“也敬一敬你姨娘。”
霜娘僵在了原地,下意识去看梅氏。
梅氏眉头蹙紧,若是正常情况下,这杯茶无论如何也不会如了苏姨娘的愿,但安氏重病在床,梅氏恐怕闹起来更添了安氏的病,便向霜娘微微点了点头,让她早些把流程过完,好送苏姨娘走人。
霜娘捧茶过去,苏姨娘却不接,往地上的锦垫看了一眼,挑了嘴角笑道:“新奶奶既然不是诚心想要敬我,还是算了罢,我也不敢委屈了新人。”
“……”这脸赶上她家的胡姨娘大了。
霜娘一声不吭,转身就将茶盅放回丫头捧着的茶盘上了。
苏姨娘不由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身份低微,怨不得新奶奶瞧不起我,我原不该来自讨没趣。”
霜娘心头一阵烦恶,她情绪一向舒缓,不大容易动气的,但这个苏姨娘的蹦跶劲实在和胡姨娘一样一样,进侯府来守寡就算有一千个不好,对她来说总还有一样是好的,那就是摆脱了胡姨娘,谁知道人生难料,这里竟还有一个使劲要压她头上的父妾?
霜娘垂着眼道:“我有心要敬,姨娘不喝,我也没法。”
苏姨娘不知她强压了脾气,只以为她装傻,道:“侯爷说的明明白白,你敬侯爷和太太是怎样?敬我又是怎样?奶奶不要怨我说话白,就是丫头们日常给我端茶倒水也没有腰杆子挺那么直的呢。”
“姨娘的意思是,您这个封号也同侯爷和侯夫人的一样,是由朝廷敕封的?”霜娘不准备忍了,到哪都在小妾手下讨生活,她心胸再宽大也没法想开了。
苏姨娘本要欺她新人面薄,所以一句句递上来,没提防她竟敢回嘴打脸,大怒道:“你倒会使大帽子扣人,不过想喝你一杯茶,倒好似我犯了天条了,把朝廷都搬出来了!”
“是我的不是。”霜娘应了一句,转手把茶盅又拿回来,递向苏姨娘,“请姨娘喝茶呀。”
霜娘说话时低眉顺眼,然后腰身却比先还要挺得笔直。
这举止落在苏姨娘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挑衅,她气得伸手一推,霜娘一晃,茶盅里的水洒了大半出来,幸而茶水温热,并不烫人。
“够了。”
半倚着的侯夫人安氏终于开口:“撵出去。”
梅氏即刻扬声:“来人,拖苏姨娘出去!”
帘栊掀开,两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仆妇进来,一人拉住苏姨娘一条手臂,拖着就走,苏姨娘极力挣扎,但那点力气根本抗衡不了,她又喊“侯爷”,周侯爷微抬起身,但最终欲言又止,还是眼睁睁看着苏姨娘被拖了出去。
霜娘目瞪口呆——这个苏姨娘胆气这么足,侯夫人娶嫡亲儿媳妇她敢来掺一脚,还当着侯夫人的面逼霜娘下跪敬茶,霜娘以为她一定是个受宠受到天上去,连侯夫人都不得不忍让的宠妾了,谁知侯夫人说一声就直接硬拖出去了,这个苏姨娘原来只是单纯的脸大?
“这又是何必,”周侯爷叹了口气,这才开口说话,“苏娘是个可怜人,一辈子没个儿子,不过是想喝一杯媳妇茶罢了,你就成全了她这个念想又能有多大妨碍。”
安氏冷冷一笑,声音虚微地道:“侯爷很不必来和我扯这些,我明白得很,你们无非是看我没了一个儿子,所以赶着来踩我罢了。”
周侯爷皱了眉:“你是病糊涂了,说的是什么话。小六也是我的儿子,他没了我心里能好受?你怎么总是把人想的这样恶毒。”
安氏道:“是啊,侯爷心里也不好受,所以等不及地带着人来羞辱他的遗孀了。”
周侯爷恼怒地站起来:“你——算了,你病着,我不和你计较。”
说罢拂袖而去。
因见识了夫妻拌嘴,霜娘略有点尴尬,但看别人都是面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梅氏见安氏半合着眼,呼吸微促,便叫了三奶奶上前一起重新服侍安氏躺下,放下半边帐子,转身示意众人一起出去,只留下一个大丫头在床边脚踏上守着。
霜娘进门的敬茶仪式,就这样一言难尽地结束了。
☆、第15章
霜娘手里握着个红包,金盏捧着个首饰匣子,一道往自家院落走。
霜娘觉得自己有很多疑问,话到嘴边,最终先问道:“那个苏姨娘是怎么回事?”
“是我们侯爷最心爱的一个姨娘。”金盏道,“她本是外头的人,先是她姐姐卖在府里做丫头,运气好,被老侯夫人指给侯爷开了脸。后来她家里发大水,父母都死了,剩她妹妹一个投奔了来,不知怎么入了侯爷的眼,也收了房,倒比她姐姐还得宠。到如今迷了侯爷快二十年了,府里还有几房姨娘呢,比她年轻的有,比她漂亮的有,就是一个都争不过她,不知哪来的这么大魅力。”
霜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把先敬茶时闹出的事告诉了她。
金盏当时在旁边的耳房里等着,只听见了苏姨娘被拖出去时的动静,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这时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把她撵出去了,依我说,奶奶很不必怕她,她再敢踩奶奶,奶奶当面啐回去都无妨的,过后自有太太和大奶奶做主,她妨害不着奶奶。”
霜娘一笑:“我听你的。”
主仆二人一路聊着回了家,进门前霜娘停了片刻,抬头认了认匾额,上面写的是“迎晖院”三个大字。
一进堂屋,南香迎了上来,笑对金盏道:“你说的物件我都找着了,原是放在暖阁里了。”
暖阁拢共那么大点地方,多了个大箱子本该一眼就能看到的,南香到现在才找到,可知先前根本没有用心。当着霜娘的面,金盏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道:“找着了就好,你叫人去厨房催朝食了没有?”
南香道:“春雨去了,估摸着奶奶这个点差不多该敬完茶回来了。”
说话间,春雨领着两个提着食盒的小丫头回来了,于是主仆先各自用膳。
饭毕后,霜娘进了暖阁,想理一理嫁妆,同金盏说了,金盏即叫人去新房里把两个嫁妆箱子一并抬了来。
霜娘自己的衣裳箱子里有什么她都是极清楚的,不用多看,她直接开了胡姨娘给的樟木箱子。
最上头放着一个首饰匣子,这匣子完全不能同侯夫人给的相比,就是个最简便的木头盒子,上了漆,胡乱雕了几道花纹,刀工也是一眼可见的粗陋。
霜娘打开匣子翻检了一下,里头放着些耳环发簪戒指镯子等物,几乎都是银制,只有一对耳环是金子打的,共同点是不管金饰银饰看去都是年代久远的样子,一片黯沉沉的。
南香看得瞪大了眼——这成色,侯府里的二等丫头都戴不上身好么,只有那些粗婆子们才看得上。
霜娘对着一匣子旧首饰出了会神。这些东西她都在胡姨娘身上见过,但她知道原本的主人是她早死的娘,因为胡姨娘在使用这些主母旧物的时候,完全没有掩饰过它们的来历。
现在胡姨娘得到了侯府下的大笔聘礼,想来看不上这些没有光彩的旧物了,所以全部充作嫁妆给她塞了来。
虽然王氏并不是她真正的娘,霜娘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在这刻,看着这些物件,霜娘的心头仍是涌上了一阵由衷的伤感。可能是因为在漫长的八年时光中,她总有那么几次想过,假若王氏还活着的话该有多好吧?
有没有娘对一个孩子来说,真的太重要了,她穿越以来所吃的那些没完没了的辛苦,说到底,其实也不过就是“小儿没娘”四个字罢了。
霜娘待情绪缓和了一点,又翻了翻箱子里别的东西,无非是些尺头等小物,不必多叙。又开另一个箱子,倒是装得满满当当的,一打开箱盖都弹开了:厚重棉被一床。
霜娘噗嗤一声,直接被逗笑了。
南香和金盏立在旁边,都没想到霜娘是这个反应,南香原忍不住要嘲笑的,谁知霜娘自己先笑了,她吓一跳,以为霜娘被气出毛病来了,倒唬得不敢笑了。
霜娘真没生气,侯府抬去贺家的聘礼里包含了她的嫁妆这事,霜娘是知道的,虽然没有人跟她说过,但只看一看聘礼就明白了,谁家往女家送聘礼还包送家具的?按规制那一般是女方往男家新房里送嫁铺房才需要的。
虽然知道,但霜娘最终还是决定不争嫁妆,如果她愿意豁开了闹,赖地大哭不给嫁妆不出门,确实可以闹到一笔财物傍身,可这对她的未来并没有多大帮助。她要嫁进的是侯府,侯门高户谁是傻子?谁看不出来她的嫁妆就是侯府出的?她即便带了二十个箱笼来,人也并不会高看她一眼。
在临出门前极紧迫的一点时间里,霜娘心神大乱之余,只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不争嫁妆,吃了这个眼前亏,她从贺家带走的东西越少,越是仁至义尽,贺老爷贪财卖女刻毒不要脸的名声越坐实,以后贺家再来想从她身上吸血时,她的腾挪余地才越大。
果然,胡姨娘办事没有叫她失望。
霜娘笑着把箱盖重新合上,因棉被有些鼓出来,她一个人的力气还没法按下去,金盏忙俯身帮忙,方合好了,下了插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