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两根手指捏着她匕首的薄刃,就像小时候拉着她的手。
阿锦心下一安,退到后面。只要门主出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允手指一转,握住了柳叶匕首,他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纵使性情再温和,也不会对上门的挑衅视而不见。他一身粗布青衫,灯光下凝身而立,神情淡漠,举手投足却有说不出的清雅之意,手背上火凤烙印十分清晰刺目。
弘瀚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挥刀而上。早知道少年是个高手,他丝毫没有保留。
少年的身法很奇特,就像一阵轻风,略略斜开半分,险而又险的避开刀锋,矮身让过回斩的同时,柳叶匕首便直抵弘瀚腰腹。他的动作并不大,却准确而快速,总能在险而又险之际躲开要害。
若不是弘瀚腰间有硬甲护着,便已经被开了一条口子。弘瀚毫不介意,他就是仗着自己有甲胄才敢这么大开大合的挥刀,他本来就是擅长骑马征战的战将,又不是刺客,一点都不觉得丢人。两人转瞬间交换了十几招,要不是有护心的铜镜和甲胄,弘瀚身上早都多了四五条口子,三四个窟窿了。
少年的身法迅捷而难以捉摸,乃是无数次贴身近战磨练而来。若是作为帝王的护卫被训练,正该是这种路数。他的内功却很奇怪,同样是阳刚炽烈的路子,而当刀锋自他身侧劈砍过时,总带来粘稠的滞涩之感。是了,这恰恰是守护帝王不被刺伤的法门,任何一个刺客也不会想到,当尖锐的武器近身之后会遇到这样的障碍。
想到这一点,弘瀚笑得愈发的匪气。这个人,他要定了!
不过短短二十招,两个人的动作骤然停顿,少年整个人贴在高大的将军怀中,弘瀚的弯刀回斩,允的左手却搭上他的腕脉,右手已将冰凉的匕首抵在弘瀚柔软的喉间——此处,是没有甲胄的。
这就像是一个满怀的拥抱,却充满了死亡的威胁。
允并没用力,只是轻轻的示意,在弘瀚咽喉留下一个浅浅的红痕。随后他便收手,鬼魅般脱开战圈。“请下山罢。”他淡然道,将匕首递还给满目崇拜的阿锦。
周围的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很好,我输了。”弘瀚舔舔嘴唇承认。“但谁他妈跟你比武论输赢啊……”
见他如此无赖,老内侍嚷道:“真是没脸,非要等人将你……”后半句却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他鼻子前正逼着弘瀚的弯刀刀尖,杀气有如实质。
如果不是影门门主的手指千钧一发之际搭在弯刀上,他已经是个死人。
允推开弘瀚的刀,仍是语调平淡,似是很能理解对方的不甘。“请下山罢。圻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弘瀚盯着他的眼睛一笑,翻腕再斩。
这次换成礼官大人冷汗涔涔,看着脖子前被少年险险捏住的刀刃!这个蛮子忒也没规矩,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拿旁人性命出气,实在是不可理喻!
少年将刀拿走,轻轻搁在案上。他并未生气,只是叹道:“何必如此。在圻山,在影门,你得不到什么。”
弘瀚哈哈大笑,忽而正色道:“我弘瀚要抢什么,还从来没有抢不到。”
弘瀚跨上一步,如同猛兽盯上猎物,一字一句狠狠道:“以诚待之,以火契之。我亲上圻山,诚意十足。你若不从,我山下驻扎的两千兵马即刻便可烧了这王陵,毁了圻山。这便是我的诚意!”
允面色如常,眸光却一点点沉了。他没想到有一天圻山会闯入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允从不与人争执,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开口。
“如今天子式微,诸侯势大,然而各国虎视眈眈,互为牵制。焚烧皇陵乃是冒天下之大不惟。西炎地处偏僻,立足未稳,就不怕授之以柄,令人群起攻之吗?”
弘瀚抱臂道:“谁知道呢,反正我人也杀了,山也烧了,往紫函关后面一躲,穷乡僻壤,他们来打啊,来抢啊。”一副无赖的口吻。
允望着窗外久久不语,窗外是夜色中的山林,山林之后看不见的远处便是十二皇陵。他在圻山长大,性子温软与世无争,即便是被当做影卫训练,竟也没有养成冷酷狠厉的性子。他不愿前往天都,只因若他去了,便是前任门主的死期——天子的影卫只有一人,便如人只有一个影子。
小时候他是很想离开圻山的,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但他做不到。如今他不想走了,反倒一个两个的来逼来抢。
命运总是跟他拧着来,自己再柔顺也没有用。
如果一定要做什么人的影卫,除开天子的话,究竟是什么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允望向弘瀚,那对野火般的眸子里满是明明白白的野心,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横。
应该可以要求一些什么吧?允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心里已经妥协——竟然真的像是交易奴隶,想要谈一个好价了。
他略一思考,终于开口:“我要三个承诺,你若答允,我便做你的影卫。”这样的话他却说的平平淡淡,除了语调有些黯然之外没有任何起伏。
堂上诸人却俱是一惊!万万想不到他会如此。
阿锦不由惊叫:“门主!”
影门是什么地方,影卫是什么人?本是天子独有的影卫,怎容其他人染指?门主怎可能答应这样无礼的要求?
弘瀚看着少年,慢慢的笑了,没有想到他会回答的这么干脆。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弄到手,为此不惜使出许多手段。他才刚刚开了个头,许多后续的无赖手段都还没有使出来,对方竟轻易答应了,果然还是个不知事的单纯少年。
他耸耸肩,做出十分大方的姿态:“你说。”
“伯君下山之后,不可觊觎皇陵,不再踏入圻山山门之内。可否?”即便是在谈条件,仍是温和的语气。
“这是自然。”本来就是口出狂言的威胁,他也没打算真这么做,弘瀚答应的理所当然。
“不可对外说起影门之事,亦不可伤及影门之人。可否?”
“没问题。”这显然是想要保护同门,弘瀚答应的干脆利落。
允想了想,看着弘瀚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据我所知,西荒现已经名为西炎,是伯君治下的领地。那么,伯君在位期间,不东出紫函关兵进中原,可否?”
此语一出,满堂皆静。紫函关是中原西首的门户,关外便是西境蛮荒。西炎国正在紫函关外,一关之隔,就是中原的锦绣腹地。
一个身为奴隶的少年怎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怎敢提出这样的条件?
弘瀚目中杀气陡现。片刻后,他哈哈大笑,嘲讽道:“你以为你是谁!”
少年黯然垂眸,低声道:“西炎伯是否觉得可以接受呢?”
弘瀚的野心从没对人说起,然而自己很清楚,自从见过了中原的繁华,便燃起了一些不可与人说的欲望。“我要是不答应呢?”
允抬起眼睛,缓缓道:“我方才想过了。以我的武功,虽比伯君略高,却输在利器甲胄。您的属下亦是不俗。影门人才凋零,必不是对手。灭门之祸,应该就在眼前。”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说的也很慢,仿佛毫无威胁。“然则,集影门之力,若是拼力一击,只怕伯君也难以全身而返吧。”阿锦听了这话,立刻攥紧了手中匕首,毫无惧色的盯着蛮子将军。
“伯君若是觉得难以答允,我亦不强求。伯君便请下山罢。”
弘瀚愣了一下,哈哈长笑。
他竟然被人威胁了,竟然还觉得威胁的挺有道理。
紫函关以东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在没有完全的准备之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西炎刚刚立国,百废待兴,四周蛮夷虎视眈眈,短时间哪里有能力觊觎中原?谁知道几十年后的事?该抢的先抢了再说。他笑毕,双目狠狠盯着少年:“我若答应了这些,你就做我的人?”
“影卫一旦认主,自是生死相随,永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