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影大抵是被娇惯大的,总是很不识眼色。他像是丝毫没看出来滕曾经对他的不耐烦,反而是倚着廊柱挡着路,笑意悠闲,一手拨弄起腰间佩剑上的银丝剑穗。江湖规矩文剑挂穗武剑不挂穗,他腰里这把凌虚剑门统一配发的剑,应该是防身武器,却是带了剑穗,着实不伦不类。
“看滕公子你面色沉郁,又有中气不足之相,想来家宅不稳。有分说:面色有森非正色,中气显亏家不平。若想日子过得去——”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停。滕曾经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如何?”
星河影脸上还带着越发深的笑意:“莫怪头上带点儿绿。”
滕曾经当然是听明白了星河影的意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一甩袖子便要走,然而星河影却是流氓到底,一脚蹬在了对面的柱子上,把路挡得死死:
“滕公子急什么,贫道这卦还没算完。”
“不必了道长,”滕曾经看向星河影的眼神像是忍着怒气,就差说一句不闭嘴我就要打你,“道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聊聊嘛,反正时间还算充足。”星河影却是一副你打我也不会让开的模样,“看尊夫人花容月貌,又见神色自若,想必性情温婉贤淑,不至于令足下蒙羞。不过滕公子您这眉目间易起皱痕,想来为人稳妥谨慎,却容易起猜忌之心。嗨呀呀,这可不利家宅和睦。”
滕曾经愣了片刻,然而星河影却收回了脚,仍然是笑眯眯的模样:“我家师兄总说我开口伤人,要我收敛一些。这话点到即止,公子也不必往心里头去,毕竟贫道说个千八百句,也不如公子你夫妻和睦聊上一句。”
说到这里,星河影又是笑得神采飞扬,一撩衣摆,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溜溜达达向着机关室的方向去,嘴里还在念念叨叨:“嗨呀还真是担心,不知道二师兄派来的人能不能好好保护滕二公子啊。我要是凶手,我一定会阻止机关室修复的……”
滕曾经怔了片刻,回头看了过去:“道长,你……”
“嗯?”星河影回头看他,眨眨眼,而后又是笑了起来,“公子若是要详细问卦,还是找我师兄比较稳妥。大师兄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我嘛,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她命根子。我家师父啰嗦起来那可是比老太太还能磨磨唧唧,疼不疼我的,反正我是扫台阶扫熟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星河影却已经嘚嘚说了一大堆。而后似乎也是闲聊够了,转身进了机关室。
正在修复机关的滕沧海和滕困水见到有人进来,抬头就是这小子。这小子大概是深谙了如何抢占先机,这时候抢先一个稽首:“无上天尊,贫道这厢有礼。”
滕困水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娥眉略是一蹙,心下思索如何避开滕沧海也在此处的尴尬。然而没想到星河影开口就是问了滕沧海:
“敢问居士可有时间?贫道有些许玄言,想和大师讨论几句。”
道士找和尚,论道还是打架?滕困水心里不解,滕沧海却是起身,整了整衣衫外面的袈裟:“道者,请。”
天色放晴,一园的花草忽然便像是复苏了一般,在阳光下沾着雨露闪耀十分。滕曾经踏进天井的院子里时,正看到妻子月寒儿在浇花。她的动作很优雅,手上是修剪花枝的小小剪子,一剪下去便修出了美丽的花型。
滕曾经略略停步,还未开口,却忽然皱眉,留在了原地。正在这时候,滕非云走了进来,弯腰捡起了月寒儿剪下的花枝:
“这花枝不是还很好,为什么要剪了它呢?”
月寒儿略是沉默片刻,慢慢回答:“用不到的东西,留下也是浪费。当断则断,花枝才会艳丽常新。”
滕非云则是摇了摇头,开口带着股酸味:“诗云‘君前愿报新颜色 团扇须防白露秋’。这千般百种的心思,不过是因为喜新厌旧罢了。”
“小叔,”月寒儿的眼睛落在花枝上,“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寒儿,如今爹已经死了。”滕非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如果你和大哥他好好说的话,大哥那么疼我,他不会不放你的……”滕非云说着,伸手抓住了月寒儿的手。然而月寒儿却像是受了惊一般,立刻甩开了他的手:
“够了!非云,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这样简简单单解决的。你大哥已经给了你结果,他不会答应的!”
“寒儿!大哥他……”滕非云又去抓月寒儿的手,然而回应他的是更激烈的反抗:
“已经够了!”月寒儿狠狠地甩开了滕非云,转身扔掉了手里的剪子,正丢在滕非云脚下,“你根本不懂!我怀孕了!!你明不明白!”
滕非云愣在原地,随后滕曾经已经冲进了院落:“寒儿,你刚才说什么?!”
没人料得到滕曾经竟然在门外,月寒儿愣在原地,滕非云更是不知所措。还不知这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却都觉得必和自己有关。此间各怀心思,却不知还有黄雀在后。
第32章 狭路,旧事,说冤仇
虽然天色已经放晴,然而山路却是依然泥泞。远山里带着薄薄烟色,白眉山上,一场雨后,几片树叶泛起了黄。半山腰往上都隐没在了云雾里,山顶的建筑与山上的树木,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了。
就在这样的山雾迷蒙里,却有蹄声却忽然在山间小路上回响起来。那不像是马蹄声刚劲有力,也不似牛蹄声浑厚稳重。待到山风吹开了一层薄雾,终于可以看清——那是一头毛驴,悠闲自得驮着背上书生打扮的男子。那男子书生打扮,浅青色的直缀衫子像是今春的嫩叶,在书卷气里带些暖意。一双眉眼带着凛然正气,然而眉锋却缓,藏着一股温柔。这人侧坐在毛驴背上,手里还拿着一卷书,这时候却只在手里握着,人则是望着远山层层白雾,嘴里吟着两句打油诗——
“山中岁月来如雾,红尘往事去似烟。若问书生何来去,五岳三山一散仙。”
打油诗随着山风渐远,于是山间薄雾又略略沾湿了他的衣衫。山路渐渐陡峭,他依然稳稳侧坐在毛驴背上。泥泞渐渐成了石块路,云雾越发深了几分,到了高处,山风突然变得有些冷。而这冷里,带着杀气。
“呵呵。”
一片落叶坠地,随着落叶一同落下的,还有一红衣女子。娇嫩的容颜是风韵正好的美少妇,然而眼角画上的一抹朱砂血痕下,盖着的是细细的皱纹。书生看着她,眼里忽然有些淡淡的悲悯——
这世上,没人能逃过生老病死。
长生啊……实在是孤独的事情。
那女子身形诡谲,飘然落地之后,看清了那书生的容貌。一瞬间的杀机和冷漠转过眉梢,留下的又是风情万种的璀然一笑:
“书生?前面的路被封上了,此路不通,骑着你的毛驴子,打道回去吧!”
那书生却慢条斯理收了他的书,微微一笑带些正气,拱了拱手:“夫人天姿国色,何必做这种强梁勾当。书生何来去,兜里还有几分薄钱,如果夫人缺些个胭脂水粉,这等风雅之事,书生自然应该解囊。”
这话说得,简直像是星河影那般顽劣风流的青年。然而这样的话总是可以讨好美人的,飞针娘子笑了一笑:
“呵,好会说话的书生。”
可惜与娇媚笑容一同出现的,却是眼里冷冰冰的杀意:“奉教主之命,此路不通。回去吧。”
能被称为教主,手下又有百步可用银针击穿落叶的飞针娘子——自然只有水风清罢了。一道石门,拦得住江湖过江之鲫,拦不住魔教轻功绝技。
于是那书生笑了笑:“哦,原来是逆天命教主的命令。”
他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而已,却没有丝毫退意,只是单纯地一次复述罢了。
于是飞针娘子亦是笑了笑,带着尖锐的恶意:“你不怕的,你当然不怕的。逆天命教主水风清的话你从来不会听,不管他说什么。此时一个小小的封路命令,堂堂正道首座,凌虚剑门的掌门,问归途问真人,您怎么会理会呢?”
一阵山雾朦胧飘过,散开后,那双眉锋里藏着温柔的眉眼,突然就散去了柔情,只剩下了淡然到极致的平和。本该在千里之外长云峰上的问归途,这时候,却是实打实的出现在了白眉山。
“我不杀你。”问归途慢慢地开口,“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也不用劳飞针娘子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