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钰却拿过他手上的药碗,仰头一口灌下去,再不看他一眼。
一个“恨”字,说出口来,便不是玩笑。
真心真情是最珍贵难得的至宝,不是路边任人践踏的沙砾,给,便只给值得之人,倘或不幸给错了,就该收回来,绝没有继续自轻自贱的道理。最怕倾尽一腔热血地给了,收也收不回来,银钉缚魂一样被困在原地,生死不能。除了恨,还能如何超度?
可爱纵然不易,恨又谈何容易啊。种种因爱成恨,必先有爱而后生恨。如此即便是恨了,每恨人一分,必先恨己十倍。到头来依旧是徒劳自苦。
若当真山穷水尽到这步田地,岂不悲哀至极。
嘉钰捏着那空药碗怔怔地发呆,连二哥何时出去了也不察觉,忽然,却有人来接他手中那只空碗。
他转目去看,见白日里领回来那绣娘正跪在跟前,想了一想,才想起来她叫作蘅芜。
“你看着我的眼睛。”他就用那只碗将她下巴挑起,问:“说,看见了什么?”
蘅芜顺从抬头,迎着那双乌深眼眸,良久垂下眼帘,“殿下的眼睛里有执著。”
“执著。可真会讨巧。”嘉钰轻哂,将那药碗随手扔在一旁,靠回榻上去,眯眼睨着蘅芜,又问:“还有呢?我倒是想听听,一样两颗黑眼珠子,究竟都能瞧出些什么来。”
“殿下是真想听么。”蘅芜依旧垂眼跪着,语声如水。
嘉钰噙笑点头。
蘅芜略静了静,嗓音愈发轻细,“殿下眼里还有戾气。”
嘉钰闻之眸光微烁,笑便敛了起来。“还真是个有眼色的。”他沉了嗓音,一手撑着额角,倚在榻上,冷道:“既然识得戾气,想必也能识厉害。说罢,你总不会真以为你是被我要回来伺候的。”
蘅芜并不立即答话,而是反问:“如果奴婢把所知巨细和盘托出,殿下能不能保奴婢的万全?”
这女人竟与他讨价还价起来。刹那心下微震,嘉钰不禁略略扬眉:“那也要先看你值不值。”
一句“值不值”撂下来,蘅芜似怔了一瞬,忽而重重俯身拜下,语声竟有哽噎:“早在京里通牒下来,知会二位殿下要来苏州时,奴婢就在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些话当面说与殿下们知道。卢世全是内廷掌在苏州的一只手,州府的老爷们管不了他,若是殿下们也不管,那便是再没人来管了!”
第5章 五、藏巧
入夜凉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薄荷兰香。
那双手带着微冷环上腰间,开始顽童般四处挠痒时,嘉斐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之扼住。他也不说话,就紧紧抓住了那只手,黑暗里,不知所思。
身后那人被他扼住,非但不惊不急,反而撑起身覆过他肩头,长发柔软委下,酥凉摩挲。“二哥你这样睡得好么?梦里都还要提着剑?”说着,就将那只未被擒住的手往他右胁下探去。
“四郎!别闹!”嘉斐忍无可忍,翻身把这潜入梦中的小鬼掀在铺上,摁住那些居心叵测的小动作,低声斥问:“你干什么?”
嘉钰却窃窃笑出声来,乖顺伸直了手脚,很享受地在那臂弯里仰躺了,一双凤眼在暗夜里闪烁不定。“审完了我就过来睡觉啊。”他说着又挪了挪腿,愈发往嘉斐怀里贴,理所当然反问:“不上你这儿,难道真跟那丫头挤一张榻上睡?”
嘉斐被他气得两眼发黑,咬牙道:“你可以把她撵出去。”强压着才没踹人。
嘉钰懒懒打个呵欠,“那岂不就露馅了。”他轻轻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愈发青丝微乱,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俏意,“我习惯了,不抱着二哥我睡不好。”他一脸委屈地抬眼盯住嘉斐,眼珠儿转一个弯,深吸两口气嗅了嗅,却挑起唇角,“二哥你其实等着我过来的罢,明明这床上的枕头被褥皆是两套,还点着我喜欢的香。”
一句话说得嘉斐不禁微怔。事实上,是嘉钰每每地总爱粘着他,却又敏感体弱,受不了许多香料的刺激,于是他便命下人们将他的这些置用都按照嘉钰的喜好换了,凡事皆替嘉钰备着一套,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仆侍们也习惯了,默默以之为常。他忽然又发不起火来,暗叹一声,松开了手。
才得回自由,嘉钰立刻很欢喜地翻个身,大有反客为主之意地推了推嘉斐压在枕侧的那柄短剑,嫌弃嗔道:“把你那凶器摆远一点,有寒气,我觉着不舒服。”
嘉斐苦笑,将短剑收起,往里挪了一挪,让出位置来,嘴上亦真亦假地抱怨:“早知我就把阿崔也带来。”
嘉钰本还笑着,一听这话顿时就冷了脸,悻悻地哼了一声:“阿崔来又如何?凭她还能赶了我?”
嘉斐不接话锋,反略眯起眼,挑眉,“‘阿崔’也是你叫得的?”竟似有责备僭越之意。
嘉钰眸色一震,好一阵子不说话,一动不动,只把那乌漆漆一汪深眸胶在这眼前人身上,末了,缓缓地吐出声来:“叫了又怎么着?不就是王爷的一个妾么,便是‘甄贤’我也叫过了!”
“你——”话声不高,却是字字戳到骨子里。嘉斐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当场翻脸。这个小四啊,真是个猫儿性子,从来只许他挠人,谁若是挠着了他那是铁定一口咬回来的,还偏要专拣痛处下口,生生见血。嘉斐强压着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放沉了嗓音道:“好,不说这个……说正事。”
嘉钰还嘟着嘴,白眼不乐意地背过身去,恨道:“就记着你的‘正事’,我可是偷溜过来的,身子都还没捂暖和呢。”说着又蜷了蜷腿脚。
他着实是穿的单薄,又赤着足,团身缩在一旁的模样孱弱可怜。其实正是伏天,对普通人而言只有热哪有冷,但嘉钰却是个半点寒气也不能受的,稍有不慎,夜风也能将他吹倒了。嘉斐看在眼里,万般无奈,只得一边捂住那双略显冰冷的裸足,一边扯过被褥来将他裹严实了。嘉钰却不肯依,低呼着嫌那丝被太凉,一个劲儿往嘉斐怀里钻。好容易,终于在那怀抱里找了个温暖踏实的位置躺舒服了,他伸手环住嘉斐的腰,把耳朵贴着心跳,声如呵气:“二哥,你就不能索性再多宠我一点,别老让我心里难过么……”
嘉斐任由他抱着,抚着他长发,一言不发得似不曾听见。
嘉钰等了半晌未等到回应,放弃地叹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彻底不动了。
见他安静下来,嘉斐拍拍他肩膀,轻问:“说正经的,你赶紧告诉我,那丫头都跟你说了什么?”
嘉钰久久地没应话,忽然,却抬起头,就着怀抱盯住那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二哥,你可曾让甄贤待在离你这样近的地方过?”他喃喃地问着,神色清澈得宛如迷失。
瞬息,嘉斐只觉心头一震,脑海里竟“哗”得一下白光暴涨。
小贤离开京城以后,他曾经长久得失眠,整夜无法合眼。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少年和他手足相抵地团在同一张榻上,念一段书里的故事,伴他入睡方止。父皇赐下的宦侍、宫婢没一个可心的,他连多瞧一眼的兴趣也没有,更不谈其他。
直到他乔装在京城书院遇见一个清秀书童。
那样的身段、嗓音,尤其背影,甚至七分眉眼,都像极了小贤。
少年行事总不知深浅。他曾沉迷了好一阵子,日日跑去缠着人家,险些分不清幻影与现实。直到一日,那小童忽然抽出一把匕首来刺他。他几乎就着了道,猛从虚无缥缈的错觉中挣起身来,惊得不能言语。
但那小童却反转刀尖,剜进了自己的心口。
“公子你到这时恐怕都还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罢,总这样自说自话地喊我‘小贤’。你啊,究竟是有情之至,还是无情至极?也好,也好,我也可以当做我从不知你是何人,反正从此不必再记得你。”
到如今那小童究竟叫什么,他也依然没能想起,便是模样也早模糊了,只有那双至死不愿闭起的眼睛,和那些落在血泊里的话语,还烙在心里。
从那以后,他开始随身傍着短剑,每时每刻,睡觉也不能放下。
他也曾试图回想,究竟是什么人让他落入了这场险些要他性命的醉生梦死,何以偏偏这样巧,轻易就让这一抹相仿云烟勾了魂魄,但终于又放弃了。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揪出来又如何?重要的是,他从此再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之后那两年,是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两年。再不敢松懈,更毋论信任,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点,他觉得他快被压垮了。以至于,忽然惊闻小贤回来了时,有好一阵子,他仍如在云雾,简直无法相信。
小贤还是从前那样,一样澄澈,一样宛如赤子,一样会安心在他身边睡如醉猫。而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变了。无数次,他都盯着小贤毫无戒备的睡脸,犹犹豫豫,辗转反侧,心底久久难平,难述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