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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荆地棘 作者:木三观

    第9章

    敖欢还会哈哈大笑地说起自己被欺负的经历:“皇上肯定没有掉进过粪坑吧!我就被扔进去过,别人认为我是被淹过去了,其实我是被臭昏了!”少帝从来不苟言笑,也不爱闲聊,实在接不住敖欢这话,故柳祁只好开口,笑道:“但王子还是安然无恙,可见是幸运的。”敖欢对柳祁一笑,说道:“你叫我敖欢就可以了。”柳祁便用他特有的软绵绵的腔调说:“是的,敖欢王子。”

    敖欢说:“我娘把我从粪坑里捞起来,又把我丢进河里洗,那滋味啊!真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说着,敖欢又笑了起来。柳祁这么看着,觉得敖欢似真的把这次会面看得很不正式。那敖欢没有身为王子的自觉,只似和一个刚认识的人天南地北地闲谈一样,若说他和金太尉这样聊天,那应该是很投缘的,但和少帝是很容易聊不下去的。在柳祁印象中,少帝从不参与没有主题的交谈。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大多数是没有主题的,聊点什么,东扯西扯,为的是促进感情、或打发时间。到底谁会真的在意你昨晚吃的是鱼还是鸡?这些谈话明明是没有实质意义,也不为解决某个问题而存在,但在人际关系中又非常必要。但少帝一向不注重人际关系,他作为天子,确实可以非常任性地拒绝参与这样浪费时间的对谈。

    柳祁也习惯了自己叭叭叭说一堆的,少帝就回一句“好”、“不行”或者“朕知道了”。但敖欢大概不会很习惯,少帝也大抵知道自己不能够对外宾太冷漠,所以不时地点点头,装作认真听的样子,但接话回话的任务就完全落在柳祁肩上了。当然,柳祁拥有多年的应酬经验,和敖欢这样开朗健谈的人交流,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敖欢笑点很低,经常被柳祁一两个段子逗得哈哈哈,柳祁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但是少帝真的不喜欢这样浪费时间的交谈,用现在的话来说,少帝就是一个注重效率的人。他要每分每秒都花在刀刃上,所以他的每分每秒都要过得有意义,这样漫无目的的聊天使他极不愉快。那敖欢却很享受这样挥霍时间的乐趣,又笑嘻嘻的,只是转头又看着皇帝半晌,只道:“有句话,外臣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少帝答:“那就不讲。”

    敖欢一时愣住了。这是柳祁不觉哈哈哈起来,这是柳祁坐在这儿那么久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笑。

    柳祁又道:“您不知道,咱们皇上非常率真自然。”柳祁说这话的时候,那股幸灾乐祸的笑意仍堆在翘起来的眼角,看着有点狐狸的样子。敖欢一时怔住了。那陪侍的大太监却以为敖欢感到不自在,连忙打圆场:“刚刚有人来报,太皇太后那儿有事召见。”少帝在这场无意义的会面中听了这话,简直喜从天降,便立即说要去见太皇太后,顺势的柳祁和敖欢也就离去了。

    柳祁与敖欢一同离了书房,那敖欢又对柳祁说:“我看天家皇帝的性情,我那句不当讲的话确实是不当讲啊。”柳祁闻言便好奇问道:“不知道敖欢王子想讲的到底是什么话?”敖欢便也笑了:“既然是不当讲的话,又怎么好跟君子说明呢?”柳祁见敖欢的笑,也是一股子骚味堆在眉梢眼角,颇有点从前柳祁一肚子坏水的样子。

    柳祁又打量敖欢,这敖欢是三危国年纪最小的王子,年龄大概比柳祁小得多,说不定比少帝年纪还轻,满脸都是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只是柳祁回忆当初,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可没什么意气。那个时候,他虽然被人称作小侯爷,但还是跟在小王爷屁股后面当跟班,比那些真正的佞人还会谄媚逢迎。

    敖欢是个小王子,虽然说不受宠,但处境比柳祁好那是当然之事,却又不知为何,柳祁总是看他不顺眼,看着他这么潇洒风流,自己就一肚子火。

    敖欢见柳祁有些悻悻然,便以为他为刚刚那句玩笑生气,只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先生算是个太傅了,肚子不能撑船,也能撑艇吧?倒是饶了小人这一遭。”柳祁听见敖欢这等言语,不觉露出礼貌的笑容,忙道:“王子言重了。自碧没有那个意思。”敖欢却淡淡一叹,说:“自碧啊……旧柳犹青,平芜自碧,几度朝昏烟雨。令尊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么一个伤感的名字呢?”柳祁闻言一怔,说道:“小王子不是汉语不好吗?”敖欢哈哈一笑,说道:“哎呀,那只我说个段子。结果你们都不笑,不会欣赏我的幽默。”柳祁心想:“那句‘自然而然就绿了’真特么幽默,叫人怎么笑出来才好!”

    柳祁又对敖欢说:“倒是小王子说被同宗室的兄弟丢进粪坑,怕也是段子吧?”敖欢却道:“怎么就是段子了?”柳祁却道:“别人对王子会否作出这种事?”敖欢又道:“你错了,我是近年才封的王子,之前是从我母亲在马场当奴才的。”柳祁便道:“既然是奴才,宗室贵族哪里又能看得见你呢?”敖欢却笑道:“咱们三危国不比你们天家规矩多,宗室贵族经常往马场跑,和奴才也熟络,不然我的母亲如何能够承宠?”柳祁便道:“那你们宗室子弟也够不讲究的,还能一路跑到粪坑去?”敖欢闻言一笑,说:“哎哟,我的好太傅,你没听说过别人吹牛不要戳破吗?”

    柳祁心想,少帝忍不了和敖欢聊天,除了闲谈无趣之外,还在于明知对方吹牛还不能戳他牛皮吧。

    敖欢又对柳祁说:“咱们确实去粪坑了,你真不知道,咱们三危民风和你们甚不一样。什么王子太子的,照样泥巴里摔打着的。只是这粪坑确实不是他们推的,是我自己跳得,故意讹他们。叫大王训斥训斥他们。”柳祁闻言一怔,道:“你们大王信了?”敖欢便道:“有什么好不信的?大人总觉得小孩不会撒谎。到底那些臭毛孩子一直欺负我,也是真的。闹得差点出人命了,大王训斥过后,他们也收敛了一些。”柳祁忽然想起,三危国那个大王真的是比较忠厚的。柳祁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耍过类似的伎俩,却被老侯爷一眼识破。想到这个,柳祁又更嫉恨敖欢了。

    后来柳祁一打听,敖欢还是说谎了。那敖欢根本没跳粪坑,他扯着个宗室子弟,一起滚进了粪坑。子弟想向上爬上去,他还死抱着人家大腿不放,满口喷粪地说:“咱们一起死在这!”所有人都被他吓到了,不过他确实也说的是真的,是他妈妈将他捞起来又丢进河里了。他母亲习惯了儿子的疯癫,把人拉了上来之后,就拖着敖欢丢进河里,叫他清醒清醒。

    那三危国真的是养恶霸的好地方。好比当年敖雪公主在兄弟姊妹中最为受宠,表现为能够直接拿着斧头和大王对抽。又是敖欢的性子最合敖雪公主的口味,敖雪时常庇护他,故三危大王也很纵容。那些宗室子弟都知道敖欢平常读书的时候人模狗样,但一旦疯起来能跟人玩命,是真特么的不怕死,渐渐的就谁也不惹他。

    柳祁却看着那眼睛圆滚滚笑容甜丝丝的敖欢,总觉得他不像是这样的疯子。

    敖欢脸长得跟个孩童一样,身体却很魁梧,似大刀之上立了只长尾雀。长尾雀有圆乎乎的脑袋,多彩而不俗艳的羽毛,看起来倒是与世无争、人畜无害。

    柳祁也不至于光看脸都认同这个人,他比谁都知道不可以貌取人。比如他么,端的是弱不禁风的一个书生,谁知道他肚子里都是些什么蛇蝎的心肠。常无灵也认为柳祁表里不一,这家伙装得仁义君子的样子,实质上是只骚狐狸精。

    常无灵见柳祁回来了,便负手而立,那大黑脸上是阴晴不定。柳祁明知他心里郁闷,却不理论,一边笑着一边解着头上簪冠,任由长发似瀑布泻落,回眸一笑说:“哥。”那常无灵不禁露出动容之色,又暗骂了他一句骚狐狸。

    每次柳祁见过魏略、傅魅回来,都会遭到作践,但这些天来,常无灵和柳祁关系软化,常无灵自己也乐见柳祁不再瑟瑟发抖,实在不好意思再把那黑铁锁链拿出来,可他又噎不下这口气,只觉得那柳祁应该是从头到脚都属于自己,因此柳祁和那些臭东西吃酒说笑就已经可以算是戴绿帽了。

    常无灵仍在纠结要不要给柳祁上锁,柳祁却已走近,牵着常无灵的手,说道:“我今天一直想着你。”常无灵微微后退、侧过脸,看着似乎在讨嫌柳祁,实际上却是害羞。柳祁哪里看不穿,只又靠近了一些,将头靠在常无灵肩膀上,又说:“我今天跟傅魅打听过了,他们似乎一点也不疑心你,我就放心了。”常无灵听了这话,醋意消退了大半,语气却仍很冷:“这是什么道理?原本就不该疑心我!”柳祁便轻轻一笑,说:“当然不该,但只是不疑心你,又疑心不上别人了。你原以为这样可以给太尉做个人情,却不知道这事件太过蹊跷,若不彻查清楚,你不但讨不了好、还落一身骚!”常无灵仍板着脸:“你教训我?”柳祁忙软着调子说:“关心您。”

    常无灵扭过头去,仍是别扭,那柳祁便一边卸着镶玉的腰带,一边把手探入常无灵的衣服内,吹着气细声说:“我可想哥了,不知道哥想不想我?”常无灵被他撩拨得一身的欲念,便只将柳祁横抱起来,往内室走去。

    锁链?

    说什么锁链?把柳祁锁起来又哪里能看得见他跪在床上扭腰摆臀那个骚样子了?

    柳祁把常无灵伺候得妥妥帖帖的,那常无灵也忘记了要教训他这回事了。柳祁便将头枕在常无灵肩上,又轻声说着:“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常无灵眯着眼睛说:“真的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找出来谁要害魏略?”柳祁轻轻一嗤,却又说:“这不一样吗?既为了哥,也为了我。如果魏略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那我知道了,不是掌握了一个很好的砝码吗?”常无灵便说:“你疑心他与三危贵族有关?”柳祁不觉颔首,又说:“这时间上也对得上。怎么那么巧,敖欢入京就碰上这种事了?又一件,除了敖欢之外,还真没有人敢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的做这种事了吧?更何况你又说与异族人有关。”

    常无灵却说:“你要查这件事,少不得要跟魏略多接触了,看你也很欢喜的。”柳祁便一叹,说:“欢喜啊。我和魏略多见面,不就可以多见见离离了?”常无灵闷声不语。

    柳祁专业搞男宠,迫于形势娶了老婆,也是为了传宗接代,故通共只有一儿一女。那儿子柳离一直养在宫中,如今年纪大了,大约要被正式封为侯爷,就能够离宫住在侯府。魏略和柳离走得近,顺带着,柳祁也能多见见柳离。至于柳祁的女儿,则仍在宫中,因为准备着和亲外族。那柳祁自然是不得与她相见的。

    柳祁从床上起来,身上一阵阵的恶寒,大抵是因为和常无灵太过亲近导致的。他实在开始佩服那些欢场小官,到底是怎样的毅力才能够十年如一日地笑脸迎人、满脸陶醉地侍奉那些令自己恶心的对象?

    第10章

    柳离极像年轻时的柳祁,气质儒雅,文质彬彬,不但模样好看,言谈也总很适宜。只是他长于深宫,无父无母的,头顶一个佛爷似的太皇太后要顶礼膜拜,故不能像柳祁那样花天酒地,也没有过过一天灯红酒绿的日子。倒是他无一点玩乐的时间,终日读书习武,文章、武艺远在当年柳祁之上。

    柳离从马车里出来,便看见常自碧和魏略齐齐站着,在侯府门前等着他。柳离倒是一阵惶恐,忙说道:“常太傅也在?”常自碧听了这话,知道自己与柳离生分,但也是无奈,便一笑说:“也是恰巧路过,看看侯爷有什么用得着的。”现在倒是风水轮流转,转到他那倒霉儿子封侯了。

    柳离与魏略、常自碧一同入府,心中忐忑不安。他想着朝廷两个大员来他门口迎接他,他一个毫无依仗的孤儿怎么受得起?这魏略、常自碧都属于少年天子的宠臣,而非太皇太后一派,太皇太后知道这事,也不知又怎么猜忌自己了。

    柳离心中默默一叹,但脸上仍照常言笑。常自碧看着柳离这滴水不漏的表现,不觉欣慰,却又明知柳离心里不舒服,便趁早告辞了。他既然要走,魏略也是要辞的,柳离忙要相送,魏略又笑道:“怎么受得起侯爷相送呢?我们两个自去就是了。”柳离却道:“既然我是侯爷,又是客随主便的,当然是我说了算。还是让我送一送两位,也不过几步路。”

    柳祁明白柳离不喜欢张扬,从正门离开不好,便故意说:“我正想去东街,还是走侧门吧。”柳离只道正何意,便送了魏略、柳祁到仪门外,又客套了几句,如此方罢了。

    魏略便与柳祁出了门,那魏略倒笑道:“柳侯爷倒很多礼。”常自碧便道:“我听说魏大人和柳侯爷很相熟,不想他待大人还是这样客气,可见确实是个多礼的人。”魏略便道:“这孩子在宫里熬着不容易,性子是比较谨慎些。”柳祁想着自己当年是长大了才开始接近太皇太后,尚且有吃亏得罪的地方,不知这柳离小小孩童就进宫与太皇太后同处,是怎样的光景?

    这原是侯爷府侧门到外街的一条窄巷,地上没什么脏污,大概是侯府的人也会收拾这经常出入的小路。两侧石墙也是干干净净的灰白,墙侧还探出养在侯府内的树冠,枝丫茂密,却仍能投下光斑,落在柳祁的侧脸。原柳祁低着头,心中愁闷,不曾察觉阳光落在自己睫毛上是何等好看,又使得魏略移不开目光。魏略似感应到常自碧心中的忧叹,也不觉悠悠一叹。常自碧听见他叹气,便抬起眼来,那柔软多情的眼波,与昔日柳祁无一点差异。也不过是这么一眼,魏略倒觉得心神飘荡,半天回不过来。却待魏略回过神来时,他的手已环住了柳祁的腰,二人的脸贴得极近。魏略分明知道这个举动颇为失礼,但又无法抽回手,因为他低头,看到柳祁的表情。

    柳祁的表情一点也没有被唐突到了的意思。

    温暖的阳光落在柳祁微微翘起的嘴角,如同魏略情不自禁的吻一样。

    柳祁与魏略轻轻啄吻了两口,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动,二人似要被抓包的年轻情人,慌慌张张地推开了对方,端的是满脸羞红。

    马蹄声是从外街转入来的,待马蹄跑近了时,历练老成的柳祁与魏略也端起了朝廷大员那波澜不兴的样子,故骑着马的人并没看出什么异样。柳祁抬眼看着,那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鲜衣少年,眉眼带着不畏惧一切的意气,正是那个使他嫉妒不休的敖欢王子了。

    敖欢笑眯眯地说:“好巧啊,自碧先生!”

    魏略似乎还没见过敖欢,因此有些疑惑,那柳祁正要介绍,却见敖欢已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又对魏略说:“先生你好啊,我叫做敖欢。”魏略微微颔首,说道:“鄙姓魏,单名一个略字。”说着,魏略打量敖欢的身形及面孔,说道:“敖公子是外族人?”敖欢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含笑答道:“我这张帅脸真的不低调啊!”

    敖欢忽然伸手,拉起魏略的手臂,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咱们去喝酒好不好啊?”魏略被这人的热情吓了一跳,但这些外族人确实平常拉拉扯扯的,也不好说什么,魏略便道:“这自然是好事,我还有公务在身……”敖欢闻言,圆滚滚的眼珠子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只把人放开了,而后又一笑,拉起了常自碧来,说:“那我们去喝酒?”柳祁想把手抽回,力气却拗不过这个骑马吃肉长大的少年,那柳祁只好僵在那儿,笑道:“我也有公务在身。”

    敖欢呵呵一笑,说:“你有什么公务?”常自碧便道:“这倒不好和您说了。”敖欢一脸好奇地问道:“是什么机密吗?”常自碧答道:“既然是机密就不可以说了。”敖欢闻言,才将常自碧的手放开,一脸失望地说:“啊……哈好可惜。”这表情天真烂漫,就似一个要不到糖的孩子。

    敖欢永远都似一个顶单纯的孩子,就像魏略永远像一个书院里的先生。

    柳祁养魏略养了很多年,却从未发现过魏略文青沉稳的那一面。所以多年后,柳祁以常自碧的身份认识作为文官的魏略,颇为惊讶于他气质的转变。他原本还以为那学者沉重的样子是魏略为了当官才弄出来的包装,现在相处下来,柳祁才知道当初后院里那恃宠生娇的样子才是包装——为了获得柳祁宠眷的包装。反而是柳祁自作聪明,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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