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幺顿时收住脚步俯下身,程小六也在他不远处趴下来。看沟边的情形,很有可能是个立刻要到沟里漂起来的。这种事情听说挺多的,许麻子家的阿磨就碰见过一回。他说这种情况要有耐心,等着人下去没顶,尤其没顶到漂起来的时候最久,要近一天。这样等有风险,憋屎憋尿忍着饿,等人漂起来腿趴麻了,兴许跑不过后面刚来的。顾小幺暗暗瞟了一眼旁边趴的程小六,再向后面张望了一下,还好,没其他人过来。
程小六忽然往前爬了爬,顾小幺甚是疑惑地看他。阿磨说过趴着等有讲究,趴的离沟越远越好,等爬起来回头跑的时候能跑在其他人前面。阿磨说话的时候程小六也在,怎么他反倒往前爬?
顾小幺看着程小六匍匐的身影心中念念有辞:再前、再前、再前。
程小六果真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向前,还抬头似在张望。顾小幺仔细端详他,也忍不住向前爬了爬,刚悉索地爬了两尺,程小六忽然回头低声道:嗟,动静小点!
顾小幺更疑惑了,小心再爬了几尺,抬头向下张望,方才发现正在蠕动的小人影身后丈余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形。顾小幺再向前爬,渐渐看清那个人形伸着一只手躺着一动不动,像是个尸首。
程小六突然又回过头来低声道:大的归我,小的归你。怎么样?
顾小幺只留意躺倒现成的,忘了还有个正在向沟里去的,再伸头看一看,怎么越看越像个小孩子,忍不住再挪了挪,啊了一声,没留神动静有些大,正向沟里去的小人影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
程小六肚子里骂了句娘,赶紧把头埋进草丛里,数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继续向前。程小六向旁边横了一眼,顾小幺半张着嘴傻愣愣地趴着。程小六压低声音阴阳怪气道:若是小的被你吓跑了,可别想着分我那个大的。顾小幺还是张着嘴一动不动,忽然低声结结巴巴道:小、小丫头。
程小六皱皱眉头,叼了一根草棍在嘴里:小丫头,什么小丫头?
顾小幺满脸通红,结巴得更厉害了:小、小丫头,是、是是……个小丫头喂喂不能下!下去就淹死了!
程小六张大嘴,眼睁睁看着顾小幺从草地上窜起来,投胎一样直奔了下去。
站在沟边的小人影一哆嗦,一头栽进了沟里。程小六唾了一口草沫,一撑胳膊纵身爬起来,快跑到土丘下,眼瞅着顾小幺甩掉破褂衫扎进沟水。程小六的嘴歪了歪,伸指头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顾小幺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一个翻身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沟里看了看,先跑到那个躺着不动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脚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试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确定应该是个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胆地蹲过去,扳着脸瞧了瞧。死人的眼还圆睁着,嘴唇开裂,模样狰狞。这种死相程小六见得多,应该是跑多了路,气闷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个肚子朝天。在领口怀中腰间袖子里搜一遍,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兴味寡然地去看沟边,水淋淋的顾小幺挟着个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草地上啐嘴。
顾小幺啐嘴边扳着刚捞上来的小人脸仔细看,程小六踱过来,又从地上拔了根草棍叼着:你刚才说这是个小丫头?斜眼向这边偏了偏头:他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男的。
顾小幺把手指伸到小人的鼻边,喜滋滋地说:还有气,是呛晕了。你看她长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女娃娃。扳着脸让程小六看。程小六叼着草杆眯着眼,觉得眼前被反着太阳光的镜子面晃了一下似的。忍不住挪过去蹲着,伸手摸了摸水豆腐一样的脸蛋,恩,嫩嫩的。
顾小幺抱着水豆腐后退半尺:小的归我,大的归你,你说的!
程小六眼珠子转了转,转着牙间的草杆,笑了:顾小幺你想把她带回家做老婆?羞!
顾小幺脸通红,程小六的牙齿露的更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要把喝的水挤出来,挤晚了一样蹬腿。睨眼看顾小幺手忙脚乱地把女娃娃放到地上按肚子,从鼻子里哼道:要是不会挤,挤错了地方死的更快。
顾小幺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来,才大模大样地蹲过去,啊呦,你看你看,嘴里都冒泡了,快死了。顾小幺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会不会挤?程小六点头,会是会,不过有条件。从嘴里拔出草棍,我救了她,这个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么样?顾小幺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点头:好!
程小六大乐,伸手在小人的胸口捶了两下,又在肚子上按了两把,其实那小孩子下沟原本就没喝到几口水,不过是呛住气晕了,被程小六一敲打,回过气,咳嗽了两声,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顾小幺跟程小六头凑在一处看女娃娃睁开眼,程小六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怎么样,我一挤她就醒,你刚才说的分我一半,不许赖。顾小幺却十分想赖:人怎么分一半?
程小六说:你是不是想带她回家等长大了做老婆?顾小幺红着耳根说:没有!程小六说:那卖她的钱你要分我一半。
女娃娃一双水银一样的眼珠闪了闪,顾小幺说:啊。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里开心的不得了。
前几天阿磨他爹在官道上捡了一个女娃娃,卖给兵营衙门临街的宋妈妈得了一两银子。所以人都说:金子银子死宝贝,路边的女娃娃活宝贝,怪不得顾小幺跑那么快。可惜输给他的一双贼眼,要是自己先瞧出来她是个女娃娃,一两银子都是我的。
顾小幺四处望一望:赶紧先把她背回去,别马上来其他人看见了。程小六说:好,你背。两人用破褂子把小人从头到脚裹严了,顾小幺背着。女娃娃当时不愿意伸手,顾小幺吓唬她:听话!不听话就把你交给兵爷打死!这句话街上的大婶吓自家孩子时惯用,果然灵验,女娃娃乖乖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小脑袋挂在他肩膀上,任顾小幺背着走了。
这时候还是早上,路上逃难的人来去匆匆,守城的兵忙着盘查,没在意两个小孩子。顾小幺背着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窝棚前,程小六收住脚,眼珠四下转转,道:你先背她进去,我还有点事。顾小幺知道他要去跟兵爷报告那个死人,撇了撇嘴,背着女娃娃钻进窝棚。
窝棚里没人,刘铁嘴跟宋诸葛都出去了。
顾小幺把背上的小人放到草褥子上,扒下她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着不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看着顾小幺。顾小幺也在草褥子上坐下,歪头看她的脸,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和他那天在车窗里看到的小仙女一样好看。
人怎么能长成这样呢?顾小幺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脸,又拿指头蹭蹭自己的脸。她的脸怎么就能这么滑呢?顾小幺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脸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两条黑黑的眉毛越皱越紧,顾小幺连忙收回手,问:你叫什么?
眼前的小人不吭声。
顾小幺说:我姓顾,叫顾小幺,人家都喊我小幺。你姓什么?
女娃娃还是不吭声。
程小六跟兵爷报告完尸体领了赏钱从外面钻进来,顾小幺暂时拋弃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问她什么她都不说。
程小六道:那是你不会问!一屁股在草褥子上坐下,伸手捏捏水豆腐脸:喂,大哥问你,你叫什么?
女娃娃依旧不吭,程小六再捏一把,别说怎么捏都滑滑的,捏红了也好看。
你多大?五岁?六岁?七岁?肯定没有八岁吧?比我小这么多。喂,我叫程小六,不过从今后你要叫我大哥,大哥你懂吗?我再过几天就十岁了,你要叫我大哥。
顾小幺说:你问她,她不是照样不说?
程小六不能承认自己失败,她全身都是湿的,你还让她坐在草褥子上。快把她的湿衣裳脱了。
顾小幺忽然低头,从头发缝里看了女娃娃一眼,吞吞吐吐地说:程小六,她、她是小丫头。刘先生说……男女那个啥不亲。女娃娃的眼睛眨了眨。
程小六趁机在顾小幺脑袋上敲一记,你笨,刘先生说男女不能亲,没说不能脱衣裳。你不脱我脱!
女娃娃被程小六按住,挣扎了两下,她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还穿了不少件,都是有钱人穿的又软又滑的料子。程小六手脚麻利,从小袍子到小褂子扒到小肚兜,兜兜里滑出一块牌子,用根绳子栓在女娃娃的脖子上。程小六一把扯断绳子,女娃娃抽抽噎噎哭起来。程小六把牌子用手摸摸,放在鼻子底下仔细看,顾小幺瞪大眼趴在他身边咽唾沫。程小六再把牌子放进嘴里咬了咬,身后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们两个干什么?
程小六吓得门牙在牌子上一硌,嘴巴生疼,他跟顾小幺一起回头,原来是宋诸葛回来了。宋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惊:这孩子哪来的?
程小六乐孜孜地扬起牌子:宋先生,你看,是不是玉的!
宋诸葛呆了一呆,大踏步过来一把夺过牌子放到眼前,两手不住颤抖。顾小幺顾不上看程小六扒衣服,仰头瞧宋诸葛发白的脸色。却见宋诸葛颤着手把牌子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渐渐脸色和缓下来,长吐一口气:还好……
程小六忽然哀号一声:啊!
宋诸葛与顾小幺都吓了一跳,程小六从褥子上直跳起来。
不好了!是个男的!
男的,确实是个男的。
顾小幺很悲愤,顾小幺很沮丧,顾小幺很懊恼。
程小六坐在草褥子上,从怀里摸出方才买的一包冰糖,扔一块到嘴里化了,摇头晃脑地说:我当时就说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你非说是女的,怎么样,就是男的吧?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里,玉牌子归我,衣裳归你。
顾小幺苦着脸,看看宋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