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年,陈子锟又回到龚家庄,景物和四十年代沒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村庄靠路的泥墙上刷着标语,“人民公社大食堂好。”,“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走到村口也沒看见人影,沒听到狗叫,整个村子如同鬼域一般寂静无声,直到走进村子,才看见一些瘦的皮包骨头的老人靠墙坐着,见陌生人进村,有气无力的抬头看看,也不打招呼,继续目光呆滞的晒着太阳。
秘书上前询问:“老人家,你们生产队长在哪里。”
老人装聋作哑,摆手不答。
秘书道:“老人家,我们是上级派來调查的,你们村的队长呢。”
老人露出惊恐的神色來,起身欲走。
还是陈子锟有办法,上前道:“老哥,我是陈子锟啊。”
老头子慢腾腾的睁开昏花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陈子锟,嘴唇哆嗦起來:“你是陈大帅。”
陈子锟拿出腰间的小烟袋道:“这个是老德顺送给我的,您老记得不。”
老头显然是认得这个烟袋的,他再看看陈子锟,高大的身躯,腰杆笔直,不正是当年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陈子锟陈大帅么,都说他进中央当大官了,原來他还记得俺们这些乡下穷亲戚啊。
“乡亲们,陈大帅回來了。”老头丢掉拐棍站起來,扯着嗓子喊起來。
乡民们慢慢从自家房子里出來,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狐疑的看着这四个外乡人,一个穿旧军装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从远处走來,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走到跟前问陈子锟等人:“你们是县上來的。”
秘书道:“不是,我们是中央來的。”
乡民们一片哗然。
先前那个老头道:“大鹏,这是陈大帅,陈总司令,陈省长。”
中年人愕然道:“您真的是陈省长,乡亲们,陈省长來看大家了。”
百姓们激动起來,陈子锟的名头在乡下还是很响亮的,尤其四十年代他在南泰县抗日打鬼子,司令部就设在龚家庄,很多人都认识他。
“首长,我叫龚大鹏,先前是龚家庄大队的队长,现在啥也不是了。”中年人自我介绍道。
陈子锟和他握手:“你好,龚大鹏同志。”
秘书道:“你们大队的干部呢。”
乡民们七嘴八舌道:“俺村沒干部,大鹏的官儿让公社撤了。”
还有人说:“公社瞎胡闹,整天下來搜粮食,把庄户人往死里逼。”
“公社干部和民兵队长吃香喝辣,哪管俺们的死活,、”
听着这些怨言,陈子锟道:“我这次來,是受了毛主席、刘主席的委托,实地调查灾害情况的,你们有什么话尽管敞开了说,我陈子锟为你们做主。”
百姓们激动起來,叽叽喳喳都在说话。
“安静。”龚大鹏振臂高呼,所有人立刻不说话了。
陈子锟心道这个龚大鹏还挺有威信的。
龚大鹏道:“首长,咱们坐下來说吧。”转脸招呼道:“二奎,解放,摆桌子烧茶。”
在村头大槐树下坐了,桌上摆着土陶的茶壶,龚大鹏拿出五分钱一盒的卷烟请陈子锟抽。
陈子锟亮了亮手中的烟袋:“我抽这个。”
龚大鹏眼睛一亮:“这是俺爷爷的烟袋。”
“哦,你是老德顺家的孙子。”
“是啊,俺是三房的,排行第五,三八年抗战,俺才十岁。”
“原來是故人的孙子,小伙子有出息啊。”陈子锟笑道,这层关系立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龚大鹏道:“有啥出息,队长的职务都让撤了,说俺犯了路线错误,给俺扣帽子,就差送县公安局了。”
“说说,你犯了什么错误。”
“沒虚报产量,让公社书记脸上沒光,还私藏口粮,坚壁清野,抗拒公社征粮,这都是罪名,不过俺问心无愧,苦水井十八个生产大队,俺们庄是死人最少的。”
陈子锟点点头:“心里装着百姓,你是个好官啊。”
龚大鹏道:“可他们说俺不和中央保持一致,距离反革命就一步之遥了。”
陈子锟怒道:“简直乱弹琴,说这话的人才是违背中央精神,给党抹黑。”
下面群众一阵窃窃私语,都露出欣喜的表情來。
陈子锟道:“我來就是要听实话的,那些假大空的虚套就别说了,你们有啥困难,有啥怨气,有啥意见和建议,都可以说,我一定反映给中央。”
下面立刻炸了窝,好在有龚大鹏维持秩序:“乡亲们别乱,一个一个來。”
乡亲们按照年龄顺序一个个诉苦,陈子锟让秘书做笔录,自己仔细倾听,时而打断问一两个问題,慢慢的时间流逝,已经是黄昏了。
秘书道:“是不是先回县里。”
陈子锟道:“今晚就住这。”此刻他的心情极为沉重,农民不比城镇,沒有粮食计划,饿死的人更多,而且天高皇帝远,基层干部作风粗暴逼死人的问題也很严重,已经到了迫在眉睫不解决不行的时候了。
龚大鹏兴奋道:“太好了,三婶,二嫂子,把咱藏的面拿出來给首长烙饼吃。”
忽然一个后生气喘吁吁跑來道:“不好了,公社來人了。
龚大鹏忽地站起:“快把粮食藏起來。”
陈子锟道:“且慢,都别动,我倒要看看,公社的人难道比日本鬼子还厉害。”
來的是公社书记李花子,穿着中山装头戴干部帽,裤腿卷起倒背手,推着一辆二八大架自行车,后面跟着一群人,有公社的公安助理,还有基本民兵,都带着武器。
李花子一马当先过來,看到龚家庄这么多人聚在村口,有些纳闷,扯着嗓子道:“龚大鹏,你狗日的还想聚众闹事啊。”
龚大鹏道:“李花子,你嘴放干净点,别喷粪,中央首长在这儿呢。”
李花子哈哈大笑:“龚大鹏你撒癔症呢,中央首长能到你龚家庄……”
话沒说完,他看见了人丛中的陈子锟等人,不过这个老家伙一身农民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央首长啊。
“你是哪个单位的。”李花子很倨傲的问道,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见过,兴许是地区什么单位的专家吧。
“我是陈子锟,我在全国政协和国务院都有工作。”
“陈……陈子锟。”李花子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江东是陈子锟盘踞数十年的地盘,就如同阎锡山于山西,马步芳于青海,张学良于东北一般,时间积淀下的威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散的,在很多年长的百姓心目中,陈子锟的形象仅次于毛主席。
而江北、南泰更是陈子锟的基本盘,发家之地,他的威望更是深入人心,就连李花子这样的角色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禁腿软。
江东王又回來了啊。
“李书记是吧,你带人带枪來想干什么。”陈子锟笑眯眯问道。
“首长,我不是冲着您來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花子觉得对方笑里藏刀,吓个半死,谋害中央首长的罪名他可当不起。
公安助理和基干民兵们听说是中央首长來龚家庄坐镇,也吓得不敢乱说乱动,红缨枪藏在背后也不敢亮出來了。
“那你是哪个意思。”陈子锟继续质问。
“我……我是來收粮的,县里有指示,严禁私藏提留粮……”
“收粮,我看你是來抢粮的吧,还带着民兵拿着枪,日本鬼子都沒你威风。”陈子锟猛然一拍桌子,“你还是不是党的干部,是不是人民的干部。”
“我是……”李花子底气不足。
“你不配,來人啊,给我把他抓起來。”陈子锟准备拿这个小小的公社书记开刀,并不是小題大做,他心里很清楚,在普通百姓心里,公社书记就是天一般的存在,办了公社书记对群众的心里触动,比办一个地委书记还要管用。
沒人敢动李花子,他在苦水井就是土霸王,威信不是说打破就打破的。
关键时刻,还是龚大鹏挺身而出,一把掐住李花子的脖颈,把他按在地上,村里几个后生醒悟过來,上前帮忙将公社书记五花大绑起來。
李花子面如死灰,垂头丧气,他知道陈子锟的厉害,自己的后台杨树根在人家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公社的公安助理和民兵灰溜溜的站在一边,不敢乱说乱动。
陈子锟道:“龚大鹏,你暂代苦水井公社书记,给各村发通知,领取救济粮。”
龚大鹏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是。”声音都颤抖了。
乡亲们沸腾了,救济粮來了,中央终于出手了。
秘书悄声道:“沒听说有救济粮啊。”
陈子锟道:“我说有就有。”
其实听完乡亲们的诉苦,陈子锟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当然他沒有这个权力开仓放粮,陈子锟只挂着一些虚职,严格來说他连办李花子的权力都沒有,走正常程序的话,要先回北京,给中央有关部门上书,再一层一层压下來,但事态紧急,每天都有人饿死,只能先斩后奏了。
陈子锟依仗的是老百姓的支持,所以他必须把乡民的情绪调动起來,拿下李花子就是第一个步骤,接下來是去县里,去北泰,开仓领粮食。
北泰有国家粮库,火车站上还有大批小麦,其实陈子锟知道,那些很可能不是救济粮,而是运出去准备支援国际朋友的粮食。
眼下不管那么多了,先把这些快饿死的人救了再说。
陈子锟却不知道,民间已经满是干燥的木柴,一个火星投下去,就是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