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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这近乎恳求的态度比严肃训诫更为奏效,狄冬青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答道:“……我舍不得睡。”

    卢正秋的心下一沉。尚未开口,便听到身边的人补充道:“师父你不也没睡么。”

    他无言以对,心口像是被青灯的蜡油结结实实地滴中,烙下一块赤红色的伤疤,又是烫,又是疼。

    两个人不入睡的理由是一样的,对此他心知肚明。眼前的时光太短,未来又太漫长,能多醒一刻,哪怕只有白驹过隙般的片刻,也是奢侈的享受。

    他轻笑一声,道:“没事,咱们离得这么近,待会儿我就去你的梦里寻你。”

    “真的?”

    “真的。”

    冬青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俯下身,挪到他的枕上,张开双臂环过他的身侧,将他抱在怀里。

    身下的被褥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掩盖了其余的细微响动,隔了一会儿,卢正秋才听到青年人压抑的叹息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他的心几近融化,就连伤疤都是软的。

    他也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揽过身边人的肩膀。

    冬青得了他的应允,手臂在他背后收紧,头埋在他的胸前。

    半晌,他听到胸前传来语声:“我真的太傻了,平白让师父受了那么多苦。倘若我早一点察觉你的难处,早一点将心意告诉你,早一点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该有多好。”

    他将手指伸进青年人的发丝间,缓缓梳理:“冬青啊,师父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冬青微微仰起头,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嗯?”

    “我知道你已不是小孩子,不过,师父的故事,你该不会听腻了吧。”

    “怎么会,”冬青立刻催促道,“师父你快讲。”

    “你听过上古巨鳌吧?”

    “自然听过。”

    “它是龙之九子之一,身躯如天地一般广袤,从前它在深海中潜行,后来斗转星移,沧海变作桑田,巨鳌却不见了踪影。人们不禁好奇,巨鳌究竟藏在何处。更有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想要亲眼看一看巨鳌的样子,于是便踏上了寻找它的路。”

    冬青眨了眨眼:“那他找到了吗?”

    卢正秋徐徐道:“他翻山越岭,历尽艰辛,行遍九州的每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巨鳌的身影。旁人见了他,都劝他不要再犯傻,可他一直没有放弃,仍旧走啊走啊,肩背越来越驮,脚步也越来越慢,从青丝一路走到白头,终于,在他快要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了巨鳌的尾巴。”

    “尾巴?”

    “嗯,他站在山巅,看到一条绵延的山脉横亘在谷地中,被繁茂的苍松盖着,只有仔细看,才能够看出尾巴的形状。”

    冬青道:“他站在高处,看到的却是巨鳌的尾巴,那他走过的路,岂不是……”

    “就是你猜的那样,他回过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终于隐隐约约辨认出巨鳌的轮廓。脊背是山脉的纹路,四足是海畔的峭岩,巨鳌将九州都驼在自己的背上。”

    “所以……这个人一直都在走在巨鳌的背上?”

    “是啊,那时候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可他却很满足。虽然他在死前才看到巨鳌的尾巴,但他并没有荒费时光,他的一生都在巨鳌背上行走,他所饱览的瑰丽河山,壮阔江流,都是巨鳌的一部分。他所寻求的真谛,早就在旅途中找到了。”

    娓娓的叙述声落入耳畔,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

    “师父,我……”

    “你也和他一样,你并没有浪费一时半刻。平生能与你一同走这一遭,足矣。”

    冬青长久说不出话,言语像是愧于自己的苍白和乏味,从他的口中逃走了,他所能做的唯有牢牢地收紧手臂。

    他的脸颊是烫的,眼眶是烫的,就连发梢也是烫的。

    卢正秋拂过那尚且乌黑年轻的发丝,低下头呢喃道:“睡吧。”

    精疲力尽的青年终于沉沉地睡去,一颗紧绞的心被方才的话语抚慰,一双手在梦中仍旧抱着枕边之人,舍不得松开。

    卢正秋又怎么舍得将这人推开。

    一片朦胧的黑暗中,他像是听见了冬青的梦呓声,含糊的呢喃中透着满足,唇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那声音好似刀刃,一刀一刀地刻在卢正秋的心上。

    医人者难自医,他也不能免俗。他能宽慰冬青的痛苦,却抚不平自己胸中翻涌的泥潮。

    他终究还是失了约,没能潜入冬青的梦境。他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盲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他的眼睛虽盲,心中却还留着零星的光,是在云梦泽蒸腾的水汽中,在羽山银色的悬瀑旁,在三坪村朴陋的柴院边,与冬青一起并肩看过的星辉。

    月暂晦,星长明。

    就算是淤泥中诞出的生命,既然来到这世上,总要看一看光的。

    在被泥沼彻底吞没之前,他躺在最后一张舒适的床榻里,独自醒了整夜。

    第225章 星辰入梦(九)

    大军启程的日子,安邑城骤降冷雨。

    北疆的天火仿佛将大地上的温度都抽了去,将春色抹作一片阴冷潮湿的灰。禹建帝三十二的春天仿佛从来不曾到访,禹国仍笼罩在斑斑疮痍中。

    一大清早,长街两侧渐渐开起了花。

    这花没有半点芬芳,不是生在嫩芽上的桃花,而是生在人们手里的伞花。安邑城中的人已有半数奔波逃难,留下来的几乎倾巢而出,冒雨送别北上的队伍。千家万户的伞汇成一片花海,绽放在长街两侧。

    这些人面容严肃,神情低沉,唯独手中的伞不知疾苦,在雨水中绽开,闪着缤纷的光泽,仿佛执拗地要在这灰霭茫茫的天地间撑出一番春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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