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斥道:“两军之战,还不是缘于你的挑拨。”
夏启渊仍是摇头:“狄少侠,你仔细想想,果真如此吗?杀死太子,嫁祸武林,都是禹昌王一手谋划。扶摇清风,是羽山族长风廷坚所创制。就连这场战局,也是柏云峰一手促成的结果。我所求的不过是打开这扇门,但人心贪婪无度,欲壑难平,今日禹国之困,都是禹国人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便枉顾所有人的死活吗?”
“那倒不会,待我借正秋的身体移魂重生,摆脱寿命的桎梏,我便会将我的魂魄分予我的信徒,得我魂魄者,戒除贪欲,扶摇直上,清风随身,跨越生死而不朽,这才是重塑神州的意义所在。”
“跨越生死而不朽……”狄冬青盯着对面的人,“你就是这般蛊惑天星为你效力的吗?”
“五溪人的忠诚与高洁,理应受到褒赏,我会赐他们以新生。而你也一样,狄少侠。”
“我?”
“能一路追到此处,摒除私心,不计回报,你已比其他凡夫俗子都要高洁得多,你值得这份殊荣。”
夏启渊的语气和煦,神色谦诚,仿佛真的在邀请他似的。
“你不愿意吗?如此一来,你便能够与你的师父长相厮守,不是正合你的意思吗?”
第213章 镇国重器(九)
出乎夏启渊的预料,他的慷慨邀约并未得到回应。
回应他的是冷冰冰的剑锋。
名剑麒麟,一度堕入泥沼,饱饮冤者的鲜血,变得暗淡迟钝,如今终于在狄冬青手中重现光辉。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对面自不量力的青年:“你打算拒绝我的好意吗?”
狄冬青道:“傻子才会信你的鬼话。”
他答道:“我方才所述,句句皆为事实。”
狄冬青很快道:“倘若是事实,禹国早已沦入你的手心,而你现在还在与我枉费唇舌,不正说明你的话站不住脚跟吗。”
他嗤声笑道:“那只能说明你的运气不错,待到尘埃落定,你的狡辩也就不攻自破了。”
狄冬青仍是摇头:“不对,我之所以能够站在你面前,并不是靠我一个人的运气。”
夏启渊不禁一怔。
他当然记得,在这青年的背后,有蝼蚁一般源源不断汇聚的力量,那是名为江湖的一股洪流。即便天下禁武,生灵涂炭,江湖的水源也不曾干涸。
芸芸众生,明明自甘堕落,无可救药,却总有前仆后继投入烈火的飞蛾,挥掷生命,留下绚烂的弧光。
他冷笑道:“你莫要忘记,助过你的人都是以何等惨状赴死的。”
狄冬青却道:“即便身死,他们也始终活在我的心上,总好过你自私狂妄,永远贪婪无度,孑然一身。”
他的脸上浮起愠色:“你有何资格与我谈论生死!”
狄冬青并未反驳他的话,只是淡淡道:“就算禹国亟待重整,也轮不到你来主使,我认识一个人,她比你合适得多,你还不够格。”
夏启渊哑然。
朦胧的火光映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浅淡的轮廓,随着火光抖动,时而被拉长,时而被挤扁,虚虚实实,仿佛下一刻便会融化在黑暗中。
千万年来,他便是如此飘渺地苟存于世。他的躯壳早就已经枯萎凋零,仅凭一缕残魂支撑,凡人一生,不过弹指一挥,他却要无数次承受魂魄剥离的痛苦,独自颠簸流离。
现在,他终于站在九鼎之枢,站在连携九州寰宇的窥孔之中。可是,他竟被一个鲁莽狂妄的青年人挡住了去路。
他再度发问:“你这般大义凛凛,可有考虑你师父的去向?”
狄冬青一怔,眼底闪过一丝难以遮掩的慌乱,但他很快握紧手中的剑,道:“我会保护他的。”
青年人的眼神热烈而纯粹,有两团火在乌黑的眸子里熊熊燃烧,那是生命之火,是超然于物外的信念之火。他想,这个人一定从未品尝过漫长时光的折磨,尚不了解绝望的滋味,才会拥有这般纯粹的神采。
世间的真理一直如此悖谬,一个短暂如蜉蝣般脆弱的生灵,却将超越生死的痴想挂在心上。
他终于觉得累了,就连眼前新鲜的面目也变得愈发可憎,他摇摇头,道:“罢了,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你一定会后悔。”
“决不。”
狄冬青说完,本能地偏过头,将视线投向背后,脸上很快浮起惊色。
卢正秋眉头紧锁,神情痛苦,似乎被看不见的绳索扼住,狄冬青定睛去看,在他的脖子上窥见一条细丝,由黑雾凝聚而成,不住蠕动,好似蛇一般滑腻阴冷,而蛇的另一端,正来自夏启渊的手心。
“你放开他——”
狄冬青怒吼着拔剑,剑柄似有千钧重,但他只是往那可憎的绳索上多看一眼,手上便生出万钧的力气。
他绝不打算输在最后一刻。
夏启渊尚未来得及收势,手中的绳索便被麒麟剑当空斩断,他面带惊讶地低下头,瞧着掌心的息壤重新聚拢:“了不起,区区凡夫俗子,还能在我面前使出剑招。”
“莫要小看了凡夫俗子。”
狄冬青纵剑上前攻去,黑雾立刻汇聚,结结实实地将他挡住,随后,坚硬的盾牌便散成许多束芒刺,爬上他的手臂,争先恐后地厮咬出新的伤口。但他视若无睹,当即翻腕侧行,再度递剑。
他已见识过息壤的速度,即便他闪避,退却,息壤也绝不会停止对他的阻挠,若想抓住胜机,唯有更快。
他的剑已足够快。
剑上凝着他九年的执念,他心无旁骛,如竹节一般伸展,终于越过重重枝叶的遮蔽,肩拂清风,面朝旭日。他将阳光雨露皆凝聚在一剑之中,将凝滞的黑暗扯开一条裂口。
他得手了。
他手中的锋芒抵上夏启渊的心口,利刃如虹,将残躯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