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道:“左大人,这场战斗从起因到经过都有诡祟,皇城之内为何会有援军?是哪路兵马?军令中都没有提及,机敏如你,不会毫无察觉吧。城外的叛军之中,有许多人曾救过你们的命,如今却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你当真要下令屠戮他们吗?”
她见对方不语,便上前一步,接着道:“援军到来后,势必会开门应敌,将叛军放入瓮城以便围剿,到时候,城墙作为前线,一定会率先失守,援军绝不会顾及你们的死活,难倒你就甘心手下的兵卒兄弟白白送命?”
左都尉眉头紧皱,缓缓吐出几个字:“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姒玉桐摇头道:“左将军有所不知,魔教头领夏启渊尚且活着,禹昌王已沦为他的傀儡,他搅弄这世道,灌溉猜忌和仇恨的种子,让神明的子民自相残杀,他的军令是冷的。但我的军令则有所不同,我能给你们活路,给所有人一条活路。”
左都尉没有立刻作答,倒是那跪在地上的老兵央求道:“左大人,我……我不怕死……但我们都不想死得这般冤屈……”
左都尉问道:“不知郡主有何打算?”
姒玉桐道:“在援军赶到之前,将大门彻底堵上。”
左都尉大骇:“那是要砍头的重罪!”
姒玉桐道:“滔天之罪,由我来担。”
八个铿锵的字眼,从女子清亮的喉咙里吐出,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左都尉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姒玉桐的神色依旧如常,一字一句道:“左大人,您放心吧,我担过的罪业已有许多。”
已有无数人为了护她而殒命,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甚至有未能诞生于世的一团骨肉,每一条性命都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痕。
她也曾眷恋不舍,也曾动过恻隐之念,但她相信他们,敬重他们,所以就连死亡的重担也一并担下,她由着他们逝去,成为她烙刻在魂魄中的罪业。
她的魂魄已足够结实,心房已足够辽阔,足以容得了家国天下。
左都尉终于为她让开一条去路。
她登上城楼。
城楼上风声猎猎,黑云仿佛积压在头顶,厚密得使人喘不过气。
墨车的悬臂倚靠在兵塔至高处,用铁索牢牢拴着,若想将它推倒,须得斩断铁索。
然而,兵塔高处全无遮拦,攀爬需要极好的轻功身法。不仅如此,若是贸然暴露身形,势必会被义军追狙。就算侥幸藏住影踪,暗中攀上塔顶,一旦将铁锁斩断,将墨车放倒,便再也无法可藏。
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之境,然而,她最后的筹码亦已用尽,远处已隐约听到援军的脚步,而身边皆是疲态尽露的兵卒,难以担当重任。
除了自己,她已别无选择。
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那沉默不语的神明会看到她的困顿,在最后时刻庇佑她一遭。
她又抬头向高处望了一眼,打算动身,却被一声呼唤留住了脚步。
“阿桐——?”
她回过头,乌黑的眼底映出柏云峰的身影。
第203章 剑挑乾坤(六)
柏云峰身着戎装,锁甲勾勒出肩背的形状,挺拔英武,额头比常人宽些,眉色也更浓,饶是厉风肆虐,也没能吹乱他整齐的发髻。
姒玉桐望着他,不禁想起江渝城外重逢的情形。那时天光朗晴,和风煦煦,他策马迎面而来,额上还挂着练兵后的汗珠,仿佛太阳一般闪闪发光。
从那惊鸿一暼开始,她便醉在其中,朝阳在柏云峰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从过去绵延到未来,仿佛所有遗失的美好,都还留在这个人的身上。
然而,此时此刻,天光晦暗无明,就连他背后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他站在岌岌可危的城楼上,嘴唇发白,脸上写满了错愕,眼角似乎不自觉地抽动,眼底藏着一丝恐惧。
“阿桐,你怎会在此处?”
姒玉桐只觉得有一柄利刃在划割她的喉咙,但她还是开口道:“我应当被你下了药,留在东宫中昏睡,是不是?”
柏云峰语塞:“我……我只是想要保护你……”
“是么,”姒玉桐道,从贴身的绣囊中取出一件器物,将裹在外面的手巾除去,丢给对方,“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制式考究的令牌,用檀木雕造,表面的刻纹精致整齐,但沟壑中却淌满了血,像是在血水中浸泡过似的。
血色已经变冷发黑,但尚未完全凝固,还泛着阵阵腥味。
柏云峰的手不禁颤抖:“这……这是于太医的官牌?”
“是了,就在几个时辰前,他已被夏启渊杀害。”
柏云峰的脸上血色顿失:“难道夏启渊还活着?”
姒玉桐点点头,道,“倘若我没有站在你面前,此刻,我大约已经落入他的掌心。”
柏云峰露出愕然的神色,他甚至忘了追究姒玉桐如何逃出升天,只是睁大眼睛凝着她……
两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震颤。
从内城高耸的城墙背后,霎时间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柏云峰将视线投远,眼中含着困惑:“那是援军?但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队伍,是昌王的私兵?但为何会驻扎在内城中……”
姒玉桐道:“你一定无法想象,那是私兵,却不是寻常人,你可曾听过‘息壤铸兵’?”
柏云峰一怔,那是上古传说中的神兵,身体由息壤铸成,并无生命,却像真正的血肉之躯一样能动能战,烛照元神曾用它来抵御幽荧大军的反扑。
姒玉桐叹道:“那些人甚至并非活物,都是夏启渊的傀儡,倘若真的让他们出了外城,义军也要,守军也罢,怎么抵挡得住?到那时候,安邑城又将是怎样的情形?”
柏云峰不禁捏紧了拳头,他看到那团黑影不断向前推进,留下密集的脚步声,犹如千军齐进,万马横行,撼摇着弥历千年的皇城。
就连昭阳殿也在震颤,连建帝的身影都从楼上消失,群臣更是没了踪迹,只剩下空荡荡的楼阁,边缘的瓦片随着震动剥落,如疾雨一般扑簌着坠向地面。
姒玉桐道:“云峰,你看到了吗?若是百尺高阁倾塌,你将几片砖瓦捂在怀里,也是护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