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将周遭的距离拉得更长,前路茫茫无际,偌大的安邑城宛若迷宫。
数不清的岔路里,只有一条通向他要寻的答案。
他已经走了很久,却依旧没有看到尽头的光,在这个孤冷的夜,在又一次与目标失之交臂后,他终于压不下倦意,脚步变得迟缓。
一片幽晦中,他的双脚像是陷进泥沼,被看不见的淤泥裹着,愈发沉重。
他忽然停下来,怔在原地。
街角一抹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一些旧事随之浮现在脑海,愈发清晰。
这片市集正是九年前他常常光顾的那一条,每次从家中悄声出走,他便会来到这里,矮小的身子像野猫一般穿梭在人群中,搜罗自由的乐趣。
九年前,在这片集市上,他看到一个北疆逃难而来的女孩儿遭受欺辱,于是抓了一把沙土扬进地痞流氓的眼睛,随后被对方追着,钻进巷子里。
他蹲下身,将地上的沙土捻起一抹,在指间轻轻揉搓,熟悉的触感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心头,涟漪在眼前漾开,化作熟悉的轮廓。
他认得这片土地——童年的记忆早已稀薄,但身体的本能却是千真万确的。
他站起身,将目光投向前方,突然看到一个影子掠过夜色,黑色的衣衫好似乌鸦的羽翼……
他浑身一震,快追几步,追到一条深巷入口,影子便在那里消失不见。
这条巷子,正是他与卢正秋初遇的地方。
他怔怔地凝着巷子里的黑暗,而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叹了口气,一定是心中所念化作幽灵,来侵扰他的神志。他摆摆头打算转身离去,就在这时,视野一角瞥见一抹淡色。
是一张崭新的信笺,压在一块石头下方,露出月白色的一角。
他的呼吸为之一滞。
他快步走进巷子,将信笺取出,展平在眼前,跃入眼帘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正属于他心中所念的人,只是走笔歪斜潦草,行列之间时有交叠,好似写下它们的人看不见它们似的。
他的手指不禁颤抖。
原来黑影并不是幻象,而是特地来为他引路的,就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一般。哪怕双眼晦暗无明,目不视物,哪怕要花费百倍的艰辛,却仍旧不忘来到他身边,为他点亮一盏烛火。
他本能地抬起手,将信笺慢慢挪到鼻子下方。
纸页上沾着些许药草的清苦,是再熟悉的不过的气味,像一团小小的火苗钻进他的体肤。
前路虽无光,身旁却有灯。
他站在凉薄的夜里,只觉得心口渐渐变得温热,疲倦和懊丧被这缱绻的火苗烤着,从他的身体中逃离,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味道牢牢铭刻在心底,而后,便借着稀薄的星光,仔细阅读信中的内容。
“宫中形势有变,义军有难,务必保护沈先生安全……”
狄冬青愕然睁大了眼睛。
他将视线投远,皇城好似一堵墙矗立在远方,绰绰的影子将仅存的一丝天光遮蔽,好似在夜空中掘出一个洞。
洞中空无一物,唯有彻头彻尾的黑暗。
*
这一天早些时辰,在狄冬青随着行军的队伍缓慢步入城门时,传令官已候在军帐外,等待姒玉桐的回音。
姒玉桐一面踱步,一面将皇叔的信函从头到尾再阅一遍。
白纸黑字自然不会突生变化,她看到的仍旧是同样的内容,眼睛没有说谎,只是头脑不敢相信罢了。
信里,昌王对臣下与魔教勾结的事实供认不讳,甚至赫然写出了夏启渊和宋骧的名字。
宋骧已押至刑台斩首,首级由传令官带着,交由她亲眼验过。
几日前刚刚交过手的劲敌,她自然不会认错,只是当时那挂着狞笑、志在必得的脸庞,如今凝成冷硬的土灰色,泛出阵阵腥臭。
成王败寇,不过弹指之间。
至于夏启渊,今日刚刚暴毙而亡,尸身尚未收敛,随信附上了御医馆多人联名的诊书。
除非这些御医齐心欺上谋逆,否则,诊书的结论便是真的。
九年来,魔教在这片神州掀起无数风浪,犯下滔天罪责,狼子野心,真的会以如此轻易的方式宣告终结吗?
但信笺中的笔墨字字珠玑,证据确凿,使她无从质疑。
在信笺末尾,昌王邀请她入宫共议国事。传令官仍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口,便是在等她动身。
柏秀川向军帐外暼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皱眉道:“大哥,你当真要去吗?”
姒玉桐点头道:“我非去不可,”
柏秀川道:“可是,唯恐信中有诈。”
姒玉桐叹了一口气:“有大军在手,皇叔不敢拿我如何,倘若我有什么不测,这五万人马便交由你调遣,绝不能让禹国落入奸人之手。”
柏秀川神色一凛:“我……”
他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但下一刻,肩膀却被姒玉桐轻拍。
“秀川,你一定可以的。”
柏秀川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澄澈的视线之中似乎饱含温柔,仿佛在安抚着他,鼓舞着他,使他有一瞬的错愕,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双亲切而柔软的纤手搭在他的肩头,施予他徐徐暖意,那个明丽的背影从前方回过头,笑容好似一抹灿阳,令他心驰神往。
他所求之物,所忆之人……
片刻的失神过后,终于点头道:“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