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柏云峰的反应更快一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扯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回到身前,“柏家的人从不轻易寻死。”
瞿影仅存的气力也在这一来回中耗散,他像是断线的风筝,泄气的皮球,瘫跪在地上,双手抱过头顶,深深地匍匐在泥土中:“少爷,我已无颜做柏家人,请让我引咎吧……”
柏云峰道:“你不能死,这也是为了父亲,他如此信任你,若是听到你的死讯,知道你的叛行,一定会更加伤心……”
“我……我……”瞿影发出嘶哑的哽咽声,每个字都化作一根钢锯,切割着他的喉咙。
柏云峰俯下身,搀起他的肩膀,道:“你需将与魔教有关的一切和盘托出。之后,我会免去你所有军职,往后你就当是解甲归田,留在府上照顾父亲吧。”
他说完便将征询的视线投向姒玉桐和狄冬青,两人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瞿影也看在眼里,脸上淌下两行浊泪,再一次匍匐在地,道:“罪人瞿影……尚有一事相请。”
“何事?”
“在交代过魔教的事情后,能否请狄大夫我开一副哑药。”
狄冬青一惊:“你何必如此?”
瞿影道:“我无颜面对老爷,更不知如何才能瞒住他,索性不如永远不再开口……”
狄冬青望着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
*
医与毒,从来都是分不开的。
若要学习如何救死,一定会掌握更多杀人的办法。
若要学习如何扶伤,一定会记住更多伤人的道术。
狄冬青已是一名合格的医者,他有一百种方子可以配出一副哑药。但他却无法为此感到骄傲,感到愉快。
为了保持专注,他不得不学会冷漠,不得不将生死视作书本上枯燥的字,而不是淋漓的鲜血,不是孤夜的痛吟,不是飞扬的石灰刺入瞳孔……
……想到那石灰扬起的场面,他的手指不禁一抽,手中的药皿从指间滑落,坠向地面。
“啊——”他来不及去接,眼看瓷制的器皿要碎在地上,却被另一只纤手稳稳接住。
“冬青大哥,当心些。”阿瑾将药皿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对他露出微笑。
“多谢你。”他松了口气。
“你太客气了,本来我留在医馆就是为了帮你的忙嘛。”阿瑾接着埋头研药。
她挽着袖子,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条麻花束在背后,宽阔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她手上的活做得很是熟练,但神色却颇为犹豫,低着头问道:“冬青大哥,你真的要把哑药交给瞿影么?”
狄冬青点点头:“他求仁得仁,我理应成全他。”
女孩儿的头埋得更低:“你这一次从五溪回来,似乎变了许多。变得更成熟,更可靠了,只是,只是……”她的声音愈发细小,“也更加让人心疼了。”
狄冬青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将视线转向她,道:“我也是求仁得仁,不需旁人同情。”
阿瑾急忙摆手道:“我……我不是同情你,是佩服你。而且……我还想祝福你。”
“祝福?”狄冬青面露困惑。
阿瑾道:“你的师父一定没有抛下你。你这么好,你喜欢的人怎么会舍得抛下你呢?”
狄冬青一怔,很快道:“阿瑾姑娘,我对不住……”
“不必不必,”阿瑾又摆手制止他,“照你的说法,我也是求仁得仁,也不必你来同情的。”
狄冬青有些惊讶地望着他,隔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你说得对。”
出乎他的意料,阿瑾径直望向他,道:“你放心,我已不再有非分的念想了,我只是觉得,倘若有一天能和你一样,也遇到一个不论如何都不会抛弃我的人,该有多好啊……”
笑容在女孩脸上绽开。
她的眼角似有些泪光,嘴角却执拗地向上翘起,带着几分不甘,却也带着几分骄傲,毫无遮掩地望着对面的男子。
这笑容像是一道光,直率而剔透,照进狄冬青的心里,后者也随之牵起嘴角,道:“相信我,你一定会遇到的。”
“真的吗?”阿瑾挑起眉毛,“那人会是谁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狄冬青将抬起头,视线投向窗外,喃喃道:“今晚是个阴天,星星被云遮住了。”
“是哦,天色比平时更黑。”阿瑾附和道,眼中流露出困惑。
狄冬青再次转向他,问道:“但你会因为星星被云遮住,就不再等待晴天了吗?”
阿瑾一怔,很快摇摇头:“当然不会。”
狄冬青冲她微笑,脑海中流淌过一些温柔而隽永的念头。好似藏在云缝里的星星,即便夜空被阴霾遮蔽,那些看不见的光芒依旧笼罩着他。
月暂晦,星长明。
哪怕相隔两地,哪怕远在天边,他的星辉也不会消逝。
第172章 天无霜雪(三)
卢正秋的眼已看不见繁星。
感官好似满溢的水壶,堵住其中一个出口,其余的出口势必会更加汹涌。所以,他虽失去了双眼,耳朵却愈发灵敏起来。
在安静的夜里,他的耳畔仿佛有一条河在流淌,遥远而细碎的声音次第划过耳畔,或许是溪水,或许是星光,或许是其他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此时此刻,他却听得一清二楚。